【连载】What a wonderful world（2）

那次校庆上，唐晓的乐队是由音乐老师小胡牵线，来协助音乐社表演的。

何智慧印象里，他们乐队那时候唱的是首摇滚歌曲，很吵，也许是由于音响的缘故，他听不清他们到底在嚷嚷什么。

但是台下的学生们都很嗨，跟着台上的乐队乱蹦乱喊就完事了。在一片混乱中，唐晓也跟着瞎蹦瞎喊，她的声音已经被吉他声，贝斯声，鼓声吞没……

在何智慧那些关于唐晓的梦境里，他从没有听过她完整地唱过一首歌。

原因无他，现实就是如此。

唐晓死了，因为车祸。

从小胡哭哭啼啼的叙述中，何智慧知道了，对方在那个晚上回来后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后来借口出去买吃的，结果在楼下就被车撞了。

也就是在那波澜曲折的一天里，何智慧才知道，原来唐晓和小胡，是合租的关系。

“她跟我说暂时不要和你提起这件事，”小胡这么对何智慧解释，“但是莲子粥是她的主意。”

原来如此……何智慧想。

对唐晓的事情，他依旧知之甚少。

葬礼只被简单安排了，出席者除了小胡跟何智慧外，还有他见过的，唐晓的乐队成员。对于那几个年轻人的脸，他记忆模糊。至于唐晓的妈妈，按照小胡的说法，“自从她们认识开始就没见过阿姨”。

那可能是去世了一类的吧，何智慧想。

一个星期过去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晓的死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何智慧看到死亡证明上是“意外身亡”，而那个司机开的是私家车，一直为自己辩解说“我没看到她冲出来了啊”……

之后，赔钱，和解，私下了结。

总之，她就这么去了，留下那未果的争执，与一堆的谜团。

直到对方死了，何智慧都不知道唐晓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的私生女，唱歌好听，独立艺人，很爱笑，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些印象也许足以构成何智慧脑中的“唐晓”，却并不一定是她本人。

本来，在为她安排好葬礼后，何智慧认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欠了。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年纪大了的缘故，每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起起伏伏却全是唐晓的身影。

她很瘦，骨架纤细，似乎有那么一点曲线。但手腕细得很，经常戴一些叮叮当当的金属首饰。

她的嗓音很好唱歌的时候似乎有特殊的韵味，一点也不生硬。

在她死前，与自己有了争执，而自己选择了逃避……

何智慧满身大汗，从床上惊醒。

小胡的精神明显很萎靡，因为这还被年级主任训了一顿。

“我知道因为好朋友去世了，你很伤心，但这不是你在学生面前哭鼻子的理由，胡老师，已经有家长投诉了……”

何智慧边改着卷子边听着，年级主任就靠在小胡的办公桌前，以平常说话的语气对她提着意见。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你的苦衷，以前我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但不要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当老师的不应该不明白这点。”

而小胡就这么听着，呆呆看着电脑屏幕，不发一言。

等年级主任走后，她趴到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整个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改教案的改教案，做ppt的做ppt，大家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没人关心小胡到底怎么了。

何智慧手下虽改着卷子，眼睛却不断往她的方向瞟，直到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将作业搬了过来，他才回过神，对她说了声谢谢。

“老师……你这里好像改错了哦。”语文课代表指了指卷子。

何智慧这才发现，本应该打叉的地方，被他打了个猩红的勾。

他最近虽然自认为状态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实际上，放ppt时错了页，点人回答问题时会忘记自己本来要问什么。

——

两周过去了，某个大课间里，何智慧实在改不下去作业了，索性到走廊上吹风。

边吹着风，他边在心里预习即将到来的公开课内容，此时小胡从厕所回来，见到他，向何智慧点头“何老师好”。

一瞬间他们从彼此的黑眼圈中看出了共同的问题，于是，小胡也走到何智慧身边，与他一起把着栏杆，看向远处喧闹的大操场，鲜红的塑胶跑道。

“关于我，她告诉了你多少？”

“就只是说你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小胡叹了口气，“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是啊，何智慧也想自嘲，怎么会这么复杂呢？

随即轮到他发问了：“那么你呢，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合租的关系。”

小胡对何智慧简单描述了一下与唐晓见面的经过，大概是，对方的前个合租人搬出去了，而自己又正好要搬家，二人通过发布在朋友圈的招室友信息认识。

“我一开始看她是搞音乐的，以为会很吵或者很古怪什么的……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现在想想，那真的是我自己有偏见了。”

小胡望着天空，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物。

“唐晓很好，真的很好，不是说她有多完美或者其他什么，是光跟她呆在一起你就会觉得舒服……”

“嗯，我也这么觉得。”

唐晓似乎就是拥有这种让人放下防备的能力。何智慧犹记得与她初次相遇那天，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她从乐队成员之中走了过来，到自己面前，然后开口……

“我想把唐晓的房间收拾一下，”小胡叹了口气，“但我做不到……每次只要进了她的房间，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她，我暂时还承受不了。”

何智慧看着她说着说着，就抹了几下眼睛。的确，面对如此巨大的冲击，一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稀释所有的悲伤痛苦。

接着，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从他的脑中冒了出来，顺水推舟地促使着何智慧将它说出口。

“要不让我来吧，”他并没有看小胡，眼望着操场上嬉闹的学生们这么说，“毕竟我是……唐晓的家人。”

“啊！我怎么忘了这茬……”

小胡一拍脑袋，脸上出现无奈的苦笑。

“是啊，你是她的哥哥，这件事你也可以做。”

何智慧第一次进唐晓的房间。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电脑，它周围连接着不少设备，有麦克风，摄像头，也有他根本不懂是什么的机器。这些玩意儿占了房间几乎一半的空间，其余的一部分被交给了放在地上的乐器，以及缠绕着电线的，何智慧同样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而小胡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打开唐晓的电脑，将U盘插了进去。

“密码是tangxiao1994。”

小胡将唐晓电脑里的文件拷贝进了U盘里，见何智慧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转头对他解释到：

“她和我说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让我帮她处理电脑里的东西。”

那些文件前缀都是“demo”，大概就是唐晓之前说的“要给唱片公司的东西”。

“但我能做的只有保存而已……不知道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等全部复制完毕，小胡呆呆地看着插在主机上发光的U盘一会，将它拔了出来。

“对了，何老师，你有听过唐晓唱歌吗？她在网上还挺受欢迎的……”

何智慧摇了摇头，他从不懂网上的东西。

见对方这个样子，小胡也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耸了耸肩。

“那我们来听听吧。”

她打开的是一个视频网站，还是作为视频主登录的状态。头像依旧是何智慧不认识的动漫美少年，ID是“94年的拂晓”。

小胡将投稿页面一溜往下划去，就像习惯了一样点开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的点赞和评论数都非常可观，视频里只有唐晓一个人，坐在何智慧身后的床上，手里是一个小小的电子琴，边弹着，边唱着歌。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这是一首很老的爵士乐歌曲，在何智慧印象中，现在的年轻人听爵士的已经很少了。而能唱的更是少之又少。

之前他只是听唐晓少少地哼过那么几句而已，今天是第一次听她静静地唱完整首歌。

她的嗓音千回百转又动人，在爵士那曲折诡谲的调调中，仿佛一道潺潺流过泉水。

视频中的唐晓唱得非常陶醉，戴着假发，化了妆，仿佛一个真正的爵士歌手。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唱完后，唐晓对着镜头微微弯下身，如一个真正的爵士女伶一样，颇有风情地对看视频的人们行了个礼。同时进度条跑完了最后一点。

余音落下，何智慧才回过神来，自己脸上已沾满泪水，身边的小胡更是趴在桌上，已泣不成声。

直到死亡，唐晓都没有在何智慧面前完整地唱过一首歌。

原因无他，现实就是如此。

他依旧不知道唐晓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