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也談《第一爐香》電影的「性」

李安在《色.戒》加插梁朝偉與湯唯三進三出的床戲,大家至今依然津津有味,不,樂道;王安憶改編《第一爐香》大抵也因此忍不住,既然在廈門鼓浪嶼只能放點霧氣,拍不出香港真正的氣候——「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那將閏房裡的潮濕春情裸露出來也是可以吧。首先插入的是梁太太吞掉盧兆麟的一場,那也無傷大雅,迷惘醫科生受那睡衣下長腿誘惑的畫面還可吸引觀眾回憶《畢業生》(The Graduate,1967),俞飛鴻比羅賓遜太太更媚態哩,而尹昉事後擁著她側躺曬出月半圓的輪廓,也比只能露二頭肌的彭于晏慷慨。

可是其後直接拍喬琪喬闖進葛薇龍睡房,設計無疑失敗,小說只寫著「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本來一來一去全在暗場,許鞍華卻要明拍,葛薇龍本來瑟縮一角心未定,忽然就跳上床去死魚般僵直待人宰割,即使當她是緊張稚嫩,動作也未免滑稽。兩人交換過情話,尚未纏綿熱身,已經是咚咚咚咚,哈哈哈,竟然吵醒了樓下的梁太太,隔音設備比時鐘酒店還要差,引得梁太太思潮起伏,但她憶起的不是別的,卻是昔日米飯班主離世時她穿孝服落在後頭無人理會的孤單,人家正在銷魂,她無意識地招魂並失魂,不知道編導心裡想的是甚麼——不過,這場隔房傳音至少拍得比前半的夜宴傳音好︰《第一爐香》花了頗長篇幅描寫葛薇龍初探梁家莊園和她剛巧在梁太太宴會時搬進門的情景,許鞍華扭轉了張愛玲的敘事策略,雖不至匆匆但不算用心地拍過就算了(倒是騰出了後三分一加上原著沒有的情節),那晚宴會葛薇龍被丟在樓上,聽到樓下的聲色犬馬再翻開衣櫃見識到那精緻醉人,人生從此就變了,馬思純顯然演不出「一夜也不曾闔眼,才闔眼便恍惚在那裡試衣服」以至於「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的心境,事實上許鞍華似乎也意不在此,拍了也就算了,不像這場床戰傳音令梁太太睡也不安般有意經營。

之後喬琪喬從陽台下來就遇上睨兒,明明剛剛才追問葛薇龍「你快樂嗎」(原著沒有的對白),就差點沒燃起事後煙檢討賽事,一遇上睨兒就引誘到柴房,乾柴烈火到天光,儘管那確是原來就有的情節,但正因為之前暗場拍成了正場,現在就顯得喬琪喬慾求不滿異常急色,而且若說張鈞甯確比馬思純漂亮,難免又有「妹仔大過主人婆」的比較了。這慾求不滿四字,非我杜撰,後來就安排吉婕跟葛薇龍解釋混血兒荷爾蒙特別旺盛為喬琪喬說項,還說自己也不容易被搞定,這番話由梁洛施說出,八卦的觀眾相信會有奇妙的聯想,而張愛玲迷看到這樣的改編只怕更是搔頭。將性暗示拍成性宣示,最可怕的一場,就是末段司徒協邀葛薇龍晉餐,教她如何優雅地吃生蠔,卻是笨拙地吸啜幾乎要嗆喉的一幕,香港俗語有「奶撻」一詞,恰好可用來形容這幕的性意味與錯誤感,本來不覺得范偉演得多滑稽但見到這幕又如何能不發笑,司徒法正的名句正好可送給司徒協。

這篇當然不是甚麼影評,大家也可怪我醜化描述故意恥笑,正經談《第一爐香》應有許多許多更有意思的角度,畢竟葛薇龍的心思之複雜,編與導都摸錯了方向,但這留給張愛玲專家分析了。不過,只拈出以上場口與張愛玲原著的距離,也許都可算作王安憶刻意「顛覆」的佐證吧,就像原著明明寫喬琪喬「怕蛇」,但電影中他竟在房間養了一條大蛇,不知是否象徵他愛犯險又如蛇般愛誘惑了,後來大蛇意外跑了出來,老爸喬誠喚人抓起並放走牠,喬琪喬追上來遷怒父親怪他不理母親,彭于晏這時對秦沛大喊「媽啊,媽啊」,這段新加插的情節真的看得人很尷尬,既想一同喊「媽啊」,也欲像秦沛般,關窗閉耳不願再聽了。(原文寫於 2021 年 11 月 1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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