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重看《花樣年華》

香港正特別上映修復版《花樣年華》,筆者在上星期四看了傳媒優先場。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花樣年華》(2000)是我第一部觀賞的王家衛電影。「王家衛」三字對初接觸電影不久的少年特別有吸引力,但常「聽聞」他榮登大導美名的《阿飛正傳》(1990)不易懂,於是就選看好像沒那麼難消化的新作影碟,那時我連誰是「劉以鬯」都不知道。第一次看《花樣年華》,當然是驚呆了的,梁朝偉和張曼玉固然令人神迷,燈光、服裝、美指俱上乘,但其實我很快就忘了故事說了甚麼,也許故事也不太重要,但梅林茂的音樂總是偷偷在腦海浮起翩舞,整部電影的記憶彷彿就只是梁朝偉和張曼玉隨著這段音樂踏步,其他都不重要。後來我沒有再重溫過《花樣年華》,但時常在網上翻看片段,就是那個兩人下長樓梯吃雲吞麵數度擦身而過的著名段落,所謂的 “In the Mood for Love" 好像就是在形容這感覺,於我來說,這不是浪漫,而是誘惑——好看的不是兩位主角,而是那個遊移的鏡頭,整部戲無數次這樣從左至右慢遊而過,從牆身突然冒出走過兩人身旁,然後待他倆經過,即使出了鏡框,鏡頭也不會停下繼續橫移攝回牆身去。這不單是兩位主角的偶遇,彷彿也是觀眾與主角的「邂逅」,倏忽而至,有如觸電,時間也像變慢了,同時這根本是一種鬼魅般隱身穿牆的「偷窺」。《花樣年華》是性感的,就是在於這種口是心非(男女主角常說不想像另一半般出軌但又明明在約會)與想入非非(遊移的鏡頭總是在跟蹤梁朝偉吞雲吐霧的電眼與張曼玉旗袍下的細腿),也在於鏡頭「偷偷摸摸」的處理。後來我才對那道很有六十年代感覺的直達雲吞麵檔的長樓梯感到興趣,剛好在上年四月這時間才找到那是在九如坊通往威靈頓街的通道;後來我才知道王家衛是在「參考」希治閣的《迷魂記》(Vertigo,1958)的感覺,而後者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電影。

也是因為《花樣年華》,才想到一遊柬埔寨。數數手指,原來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和感情最好的中學同學一同出遊,是我們出外同遊去過的最遠的地方(當然大家都想去更遠的,然而總是要等我到夏天長假期才能出遊,這時間機票食宿特別貴,是以只能選較近的亞洲地方)。那陣子我們自稱「四大才子」,當然是周星馳電影裡當笑話的那種,沒有才華,只懂吃喝,每年夏天一同遊山玩水,回想起來真是青春無限的歲月。可是到了柬埔寨,想著的其實不是王家衛,而是《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1984),看著種種往事遺跡,癌腫、人骨、血照,對照今昔,不禁感慨。自己大概也是那個年頭開始對歷史、政治、時事多感興趣,漸多翻書求學。現為獨立記者的朋友,那年剛巧也在東南亞一帶,大家約了在暹粒的 Foreign Correspondents' Club 宵夜,相聚談近況。後來她成為了勇敢的記者,幾年間這片土地真的發生了太多事。這種旅遊遇相知的趣事,在台灣也有,最特別的是遇上了昔日中學時的班主任,但如今大家都無法外遊,與朋友碰面,幾乎都只在戲院。到了吳哥窟,當然要找那心事牆洞,其實也沒刻意尋覓,最後隨便找個洞,裝模作樣扮周慕雲拍照,相信不少朋友也會這樣吧。

可是我從來沒真正迷過王家衛。王家衛的電影,自己覺得最好的是《東邪西毒》(1994),最常重溫片段的是《重慶森林》(1994),但《花樣年華》的段落,始終才是印象最深刻的。《花樣年華》之後的王家衛,從來都沒有好感,《一代宗師》(2013)更是過譽,甚麼「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總覺得是大家依據對白各自發揮的寫作大賽,越吹越遠,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電影承載的內容了。身邊有些影評界前輩都有這種感覺,分水嶺也在《花樣年華》,他們覺得自《春光乍洩》(1997)已見下坡端倪,到《花樣年華》已到盡頭,既是恨鐵也是嘆息,我不是從一開始追蹤王家衛,更沒經歷過《阿飛正傳》橫空出世影評爭論不休的時代,就不太明白這種感受。沒有真正愛過,也就沒有真正失落。不過,這次在大銀幕第一次重看《花樣年華》,還要是 4K 修復版,仍是滿心期待的,但看過後我似乎開始明白影評人的這一點「感覺」。說是感覺,因為還未捉得很實——「咦?原來《花樣年華》是這樣子的啊,和當年感覺有點不同」,有種這樣的錯愕。也不是突然看懂、看通了甚麼,而是記憶太不可靠,好幾個段落當然永誌不忘,但其他幾乎都忘掉了;那敘事的形式、過場的手法,於我來說就如第一次看到似的,感覺比記憶中更「零碎」。即使是更率性、自由的《重慶森林》,梁朝偉和王菲每一段對話,儘管未必多長,鏡頭更搖晃流動,也是有落力交流經營的,情緒相連;《花樣年華》想傳達的錯落當然題旨有異,手法自不必相同,但兩人拘謹而點到即止轉瞬即逝(不管有沒有接觸)的交流,很碎片化,至少和記憶中更誘惑更連貫流暢的情態不同。是記憶作怪嗎?還是後來看到刪剪片段(如兩人在床邊共舞,又或於吳哥窟相逢)的影響?連潘迪華也覺拘謹。全片演得最活的,反而是雷震和蕭炳林,前者的成熟和優雅自然流露,不動聲色,後者的痞氣也是毫無畏色。雖然這樣說是誇張了,但重看《花樣年華》,感覺是很多綵排小片段串連梅林茂經典的長篇音樂錄像一般。原來全片用得那麼多次 “Yumeji's Theme",隨時比六十年代意大利西部片那種歌劇式處理用得更密集——又,前年初看鈴木清順的《夢二》(Yumeji,1991),就是想耳尋花樣年華的音樂出處,原來這段音樂起初不是這樣的,到《花樣年華》時改編了,無疑更跌蕩動人,但運用起來,配合有些 tracking shots 的設計,還是鈴木清順更加大膽,更加似夢迷離。

鍾文略攝影

無論如何,能在大銀幕(而且是 IMAX 大影院,雖然影片並非這規格拍攝)看《花樣年華》,始終是振奮的。是傳媒優先場,主辦方隆重其事,還設了個金雀餐廳的場景,卡座、餐牌、Fire King 杯盤都齊全,讓大家拍照留念過足癮,還贈送精美海報等(即時有人放上網上炒賣﹗)。這晚還有 dress code,當然大半觀眾都沒理會,但確有不少明媛、網紅穿旗袍花枝招展的到處拍照,好不熱鬧,結果電影遲開場,放映到一半仍有觀眾姍姍來遲,影響雅興。都不要緊了。女朋友一直是梁朝偉迷,這次也笑說雷震在戲中更加吸引,嗯,我也覺得何先生和蘇麗珍暗成一對好像更有意思,想起攝影名家鍾文略的那張《Sweet Lovers》(1958),哈哈,我只想到不道德的東西。許多人都看出這次修復版調色偏綠的問題,不贅,想再多一點的是電影的技法。《花樣年華》有兩段明顯是「綵排」的段落(主角二人親口請對方預演),也是他倆在守規中試探、明拒地暗通,至於其他零碎的「對倒」,不時是同一場景重複而稍微不同的變化,T 認為是這種「預演」的延伸,我則看成是平行時空的兩種可能,或是 flash forward 和 flashback 模糊交替的變化,或許是男女主角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角度的記憶,種種理解都是可以說得通的,阿倫雷奈在《穆里愛》(Muriel,1963)有更複雜巧妙的運用和變化,王家衛沒可能沒「參考」過。我沒有特別閱讀有關《花樣年華》的影評和報道,當年劉以鬯看到影片,思想開放的他大抵口中不會說甚麼的,不知他其實有何想法?都是逝去的時代,今天說起花樣年華,也許很多人只想起「王家沙」。電影最後講到 1966 年,角色們都說香港很亂,想要離開,對照我城今天,又是嘆息。我只想待疫症過後去曼谷的舊海關大樓(Old Custom House),看看周慕雲與蘇麗珍談情幽會的後巷。如果說這次重溫舊夢,有哪點新發現最為驚喜,也許就是在大銀幕才清楚見到蘇麗珍借周慕雲讀的是《大俠甘鳳池》。當然也不是只能看金庸和梁羽生,五十年代中期漸開新風的武俠小說百花齊開,高手雲集,到六十年代不看金梁仍愛看《大俠甘鳳池》之類也沒問題(但周慕雲的創作水平大抵也可想像了),但用來借書傳情,不知看中的是哪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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