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11章:等待

欲望夾在他們中間,就像第三者,然而他們不要第三者,他們想要彼此。

那晚,他們躺在夜的靜寂中,四周是潮濕的空氣,奔湧的風,耳語的樹梢,和唧唧叫喚的蟲子。子弘疲倦地望著灰色幽光中的黑暗,了無睡意。他傾聽身旁平穩的呼吸聲,想像曹睿陽沉睡的臉──大眼、豐唇、一絲夢裡泛出的微笑──心頭洶湧。他不能遏止地悲觀起來,浮躁不安,彷如等待海水撫摸的沙灘,像空虛的貝殼在追憶海洋。這時,曹睿陽突然翻身把頭靠在子弘肩上,他的呼吸滑過他的臉,像一隻蝴蝶在輕輕拂動翅膀。子弘吃了一驚閉上眼,期待而驚慌的心在狂顫。

時間攔下了某樣東西,又將它帶走。在經過一段漫長、警覺而疲倦的等待,久到他以為就是這樣了,沒有別的,至少今晚有它就夠了時,曹睿陽突然像一隻請求愛撫的貓,在緩慢的移動中貼近他,試探性的,把臉靠近他的臉,唇找尋他的唇。他聞他的味道,像聞一個流動的早晨、一棵樹,或雨後的泥土。他嘴唇的皮膚碰觸他嘴唇的皮膚,迫切卻謹慎地等待著。他想伸出舌頭品嚐他的顫抖,但卻如靜葉般一動不動,等待下一陣風。彷彿他們已經知道,得到的快樂只會流向痛苦。

沉寂了片刻,曹睿陽的嘴唇微微眨動了一下。這是什麼?一個無聲的試探?或埋藏退路的誘惑?子弘做了一個模糊的回應,略抿了抿唇,學他一動不動。他們僵持著,誰都不肯先吃掉那個象徵告白並等同失去理性的毒餌,也沒有把握這愚蠢的欲望會不會造成可怕的錯誤。但無論如何,他們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準備。欲望夾在他們中間,就像第三者,然而他們不要第三者,他們想要彼此。

在碰觸對方的身體之前,他們以一種脆弱的決心嘴貼著嘴,彷彿這是夢中的一場意外,隨時可以道歉移開。這柔軟的折磨令子弘筋疲力竭,一股類似惱怒的情緒在他體內掀騰,恐懼和尊嚴都在那一個點上崩潰了。好吧,如果有人必須率先攤牌,那麼他覺得自己還是爽快一點。都到了這個節骨眼,就算受到羞辱也不過如此。起初,他慎重地節制嘴唇的發展,一寸一寸,維持一點距離,然而那個吻是那麼飢渴,點到為止已無法有效安撫。他們的舌頭終於在對方濕熱的嘴裡攪動,好像他們的嘴唇在試圖掙脫彼此的過程中發現它們原來不想分開。

那一刻,他們攤開自己,迷失在接吻的激情裡。在流動的擁抱中,他們知道自己有多麼想要對方,但不確定對方有多麼想要自己;他們在可能被發現的危險中小心翼翼,恐懼指揮身體的節奏,輕柔,卻充滿力氣。然而,當緩慢移動的肌肉在困阨中摸索出路時,一個下哨的學長冷不防爬上來,震動的鐵床和突然冒出的黑色頭顱有如夢魘,在這場美夢的地平線上駭然浮現。

他們及時放開彼此,假裝在睡眠中翻身,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在充滿疑懼的黑暗中,最壞的打算也只能祈禱學長沒有看見。


幾個小時後,破曉的天際露出一道鮮紅的創口,偌大營區在蟹青色黎明籠罩的影陰中一片死寂。起床哨如刀鋒把創口切大,玫瑰色朝陽要上來了,穿過鐵灰色積雲。一時,鳥兒也在樹梢間飛來飛去。一如尋常的早晨,他們雕刻棉被,匆忙漱洗,紛亂地趕到集合場點名,然後做操、跑步,答數聲響徹雲霄,迎空的枝葉在寒風中亂顫,太陽也在他們的叫喊聲中升起。

早飯後,點名,分配工作,各班帶開。

曹睿陽感覺子弘在迴避他──彷彿怕他的任一部分爬入他眼裡,哪怕是一截泛白的軍綠袖子或沾著泥土的黑膠鞋,都會令他痛苦的顫抖──他走上前,停在子弘肩膀後面,子弘在割草,鐮刀在露濕的草莖間示威,晨光明媚。他注視他,並想像軍服底下他的手指曾經去過的地方,身體像一杯盈滿沸騰的水。然後他忍不住蹲下來,就著他形狀美好的耳朵,輕聲說:「你為什麼躲我,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

子弘低著臉,不動,默默僵持了一會兒。然後,他遲疑抬起的目光撞上那雙深茶色的眼睛,像撞上一潭湖水。子弘側垂著視線,盯著自己的膠鞋;曹睿陽的注視卻不曾稍移。子弘不知該說什麼,燃燒的漆黑的片段又回到腦海,在長長的凝視中,他在等待兩個即將碰撞的世界。

「下次休假,去我家……」曹睿陽秘密地說。

子弘心頭一震,在眼神的交流中意識到一縷瘋狂的想像,彷彿身心都落入了漩渦。


過兩天,醫務所的床位被痊癒的病人歸還,子弘繞了一圈回到原地,一方面愉快,一方面悵惘。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他來不及收回他的心,也沒有退路思考,就像一個瘋狂的念頭出其不意降臨在他身上,指引他的渴望行未知的事,不知道轉彎處會遇見什麼,也不知道路的盡頭有什麼在等著他。

休假前夕,他們以對摺的紙條交換電話,沒有說好誰打給誰,也沒有約定時間。

那天晚上,子弘坐在溫暖、和諧的家中,懷著騷亂的期待,所有顫抖的寂寞都串通起來,指向一個約定,指向那無法抗拒的欲望的焦點。這時,桌上擺著他愛吃的菜,包圍他的每張臉都在談笑,然而他食不知味、心不在焉,沉思的眼睛像一片黑色大海。在家人微風般的交談和愉快響亮的笑聲中,他顯得出奇安靜。

餐桌上除了家人之外,俐真的男友小梁也在,席上另一位客人是小梁的弟弟景仁,他剛退伍不久,北上找工作,這一向都住在朋友家裡。

「喂,葉子弘,」姊姊拿筷子在他眼前揮了一揮,「你怎麼了,我叫你好幾聲都沒反應,發什麼呆?」

「有事嗎?」子弘露出窘態。

「沒事,只想確定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

「沒事就好。」姊姊盯著他,意味深長。

「沒有不舒服吧?」媽媽問。

「沒有,」子弘搖搖頭,咬著筷子,好像對眼前的食物不感興趣。這時電話突然大響,他狠狠嚇了一跳,整個裡面都在劇烈地震顫,每個細胞的注意力都傾向客廳,一面極力掩飾激動的情緒。

在客廳看電視的弟弟拿起話筒,「喂,嗯,我是──」志成蹺著腿,一面吃飯、講電話,一面看電視。他剛滿十七,高瘦邋遢,鍾愛電視、漫畫和線上遊戲。

子弘匆亂解決晚餐,去客廳吃水果,心裡生怕曹睿陽打不進來,緊張等著,最後忍不住推了推志成,「不要講太久,我在等電話。」

志成笑著伸手,掌心向上,「想要電話先給錢,算你五百──」又低頭對話筒說,「沒有,我在跟我哥講話。」

子弘打他手心,笑說:「一天到晚要錢,你是撲滿轉世嗎?」

飯桌上一時靜下來,媽媽一邊吃飯,一邊沒讓耳朵閒著,某種靜靜的憂慮在她眉眼的移動間擴散。下一刻,她突然站起來夾了一盤菜,送去給她的小兒子,堅定望著那雙欲與她爭執的眼睛,然後坐下來,盡情竊聽。

與此同時,爸爸彷彿想逃避什麼似地說起話來,他高聲談論政治經濟、棒球聯賽、意外獲悉的旅遊勝地、美食佳肴,以及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冷笑話。小梁得體的應對著,他的頭髮光滑,體格精瘦,總是神情愉悅地面帶微笑;俐真挨坐在男友身邊,仰著紅潤的臉頰,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時而抿起豐美的嘴唇做一種甜美的抗議,時而毫無顧忌的大笑。她的美麗無須炫耀,但也不令人感到威脅。

梁景仁則安靜吃飯,偶爾接兩句話,眼神飄移不定。

子弘無視於那些置身事外的人,團團包圍的渴望令他窒息,像沸騰的波浪──為什麼非要等他打來不可,我不能打去嗎?不,如果他在乎我,他會打來的。但也許他跟我是一樣的想法,也正在等我的電話──他惴惴然等著,害怕今晚如他所害怕的那般流逝。志成掛斷電話很久了,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受不了這如坐針氈、沒有盡頭的等候,他感到異常疲倦,希望可以若無其事回房大睡,讓睡眠淹死他,把欲望徹底毀滅,於是他站起來,沮喪地走回房間,把自己丟在床上,讓巨大的絕望緩慢對他施壓。

在堆積失望的等待中,他忽然聽到黑暗中有人叫他。

「子弘?」俐真又叫了一聲,輕促地扣了扣門溜進來,自作主張打開燈,掩上房門。

子弘懶懶地坐起來,搓了搓臉,抱膝望著她。

俐真挨著床沿坐下,以一種他不熟悉的眼神注視他。「志成承認了。」

「承認什麼?」

「承認他是gay——」她面無表情,把那天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遍。

子弘沒想到會這樣。他很掙扎,不希望志成揹黑鍋,當然也不想出櫃。兩個痛苦的念頭在心中拉扯。不被瞭解的絕望逼他低著頭不作聲,空氣像狂暴的水流把他的靈魂沖遠。

過了很久(至少比適當的沉默更久),他終於說:「怎麼會這樣?」並努力克制他的雙手。「爸媽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她垂下眼睛,撫平床單的縐摺,慢慢的又說,「不過,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他重覆她的話,嘴裡有金屬的酸味──志成當然是故意的,子弘知道沒有人比他更直了。

「嗯,」她眼睛又大又亮,在挑起的眉毛底下審視他。

與此同時,小梁敲門探頭進來,笑問:「你們姊弟倆在開什麼秘密會議?」

俐真一邊起身說:「不甘你的事。」一邊順手推他出去,關門前又回頭,輕聲對子弘說,「不管我弟弟是不是gay我都支持他,也信任他的決定。」

子弘怔怔的,他知道姊姊已經知道了。


飯後,大家移坐到客廳,俐真幫著媽媽收拾餐桌。子弘心浮氣躁的走進走出,守著沉默的電話機。鐘面滴嗒移動的指針如旋轉的流沙,有一種冷靜的殘酷,一寸一寸把人往下吸。時間是七點一刻,等待變得越趨荒涼,一種緩慢而清楚可見的折磨。他忍不住想,也許有事情擔擱了。但這個想法背後的真正意思是:他忘了。一個令人痛苦而不願直視的事實。

然後,他忽然覺得不想再等了,焦慮的醒悟逼緊他的心。他拿起話筒,心臟激烈跳動,像一隻驚慌的小動物。他不禁自問:終究屈服在欲望之下了吧?還是對那種誰應該先主動的驕傲感到厭煩?

當他把話筒握在手裡,敏感的以為那些置身事外的眼睛都向著他時,一股被激怒的勇氣跨越了一切障礙,驅策他義無返顧地按下那組背熟的話號的第一碼,微顫的手指頓了頓,然後迅速撥號,害怕如果不這麼一股腦,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勇氣。電話接通了,想掛斷的念頭成了最痛苦的渴望,和繼續等下去的欲念成正比。疑懼和欲望像兩匹反向奔馳的瘋馬,使得他在糾纏中喘不過氣。

他會爽約嗎?子弘的拇指輕覆著掛機鍵,在黝黑、漫長的下一秒掙扎著微微使力。

突然間,他毫無防備地聽見曹睿陽明快的低音,猛吃了一驚,好像那不是他所期待的,所以有一陣衝動想掛斷,想結束,想讓那個等待中的陷阱空著,讓誘人的毒餌品嚐它自己的孤獨。

「是我,」子弘的聲音微微顫抖,「等不到你的電話,所以……」

電話那頭沒有動靜,子弘咬著拳指,為自己魯莽的行為感到愚蠢,感覺他的心一如鞭炮的尾巴,在跳盪著爆炸的火花,血肉模糊的碎片苦惱地灑向四周。

「你可以過來嗎?我在車站等你。」曹睿陽終於說,語調裡帶著一種沉穩的愉快,好像預料中事,不用唾手就能得到。

子弘擱下話筒站起來,覺得眼前那些面孔都看不清楚。他等不及往房裡走,爸爸突然叫住了他,「等等,有件事跟你商量。」

子弘瞄了一眼壁上的掛鐘。

「是這樣的,」爸爸說:「景仁到台北找工作,小梁住的公司宿舍不方便,朋友那裡也不好長住。你姊的意思是說,你現在人在當兵,房間大多時候都空著,可不可以借景仁住一段時間,等他找到工作,穩定了,再找地方搬出去。」

子弘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一個陌生人,真教人為難。

「呃,那,我回來要睡哪裡?」

「你放假頂多一兩天,都是男生,擠一下沒關係吧?」

「喔,」子弘想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或搪塞的藉口,而且時間分秒必爭,只好妥協,「那,好吧。」

在客人面前討論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能不答應,不答應就顯得小氣了。但他仍不太樂意的瞪了一眼亂出餿主意的姊姊,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我房間很亂的──」

「沒關係,叫你媽收拾收拾,景仁的東西應該不會太多,暫時克難一下。」爸爸的意思很明白了,他一向古道熱腸又好客。

小梁接著說了幾句道謝、打擾的話,子弘趕著赴約,敷衍著離開客廳,匆匆漱洗後隨便套了件T恤、牛仔褲走出來。他跟爸媽說要去板橋會幾個朋友,今晚可能不回來睡。小梁一旁聽見就說要開車送他,子弘正想婉拒,梁景仁突然輕輕「啊」了一聲,發覺大家都轉頭看他,這才有點尷尬的說:「我載他去車站好了,也順便熟悉一下環境。」

子弘忙說:「你們坐吧,不用麻煩了,真的。」

「讓景仁騎機車載你去車站也好,你順道教他認個路。」爸爸說。

他們搭電梯去地下停車場,子弘牽出機車,發現景仁一路古怪地望著他。

「怎麼了?」

「嘸?什麼?」

「我臉上有寫字嗎?你怎麼這樣看我?」子弘含笑問。

「喔,不是,」景仁有點不好意思,「我覺得你很眼熟。」

他不講子弘還不覺得,經他這麼一說,子弘也疑惑起來。景仁目不轉睛,好像子弘的某個無形特質在吸引他。梁景仁戴粗框眼鏡,骨感的瘦長臉,穿一件夜藍色緊身恤衫,凸顯出他的好體格,比起小梁的敦秀長相,他就顯得頭光面滑的,有點輕薄。

子弘發動機車,景仁跨上後座一把摟住子弘的腰,孜孜問他部隊裡的事,一點剛認識的生疏感都沒有。

好在車站很快就到了,子弘坐在機車上還沒下來,突然一個念頭把他給撞呆了──他想起在哪裡見過梁景仁了:客運總站的公廁,那個人。子弘沒說什麼,三言兩語打發他走,也沒說再見,就快步走入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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