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29章:變黃的笑臉

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被關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腐舊,留下殘忍的緘默在熬煮著這一刻。

「如果你要我去愛他,我會去愛他的。」

經過一個多禮拜的沉澱冷靜之後,何玉容主動打電話找我。

我在電話這頭沉默了好久,彷彿有一整個世紀那麼長,長到已經感覺不到話筒的重量,我找不到我的思想,它們像凌空的琴鍵一樣蜿蜒到天上。

「你聽到我的話嗎?志鈞,不要不理我,求求你……」

何玉容開始哭起來。

我聽到心碎的聲音,在我們之間迸裂成億萬粒塵埃,挨著光,輕輕舞著它與生俱來的悲傷。

「我不能勉強妳——」是我的聲音嗎?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

「可以的,只有你可以勉強我,只有你可以命令我、驅使我,我會聽的,只要你……」

「不可能,我們是不可能的,妳知道,妳明明知道的。」

她的眼淚滴進話筒,傳進我的手心。

「我們可以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像以前一樣……」

我開始又感覺到那顆堅硬的心回來了,它固執地沉默著,如同一顆結痂的肉球,在抗拒著急欲刺穿核心的利刃。然後我聽到自己說:「好吧,如果妳真的想再和從前一樣,那麼就接受程偉的追求,代替我去愛他吧。」

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被關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腐舊,留下殘忍的緘默在熬煮著這一刻。我摀著話筒蹲下來,頭倚靠在五斗櫃磨鈍的銅環扣,涼涼的,一如我臉上剛冷的鹹性體液。畢竟我的良知還是在的,還在踟躕。

「你真希望這樣的話,我會去做的。」

在我還來得及反悔之前,她已經不在了,只聽見那頭單調、永恆地「嘟──」著。

也不知道聽了多久,一隻手按在我肩頭,「你怎麼啦?」

「沒什麼。」明知道一雙火眼金睛瞞不了外婆,還是要這麼說,寬慰人的好(謊)話是從小養成的習性,想必永遠也改不掉了。

外婆幫我把話筒放好,牽起我的手,說:「你現在有空嗎?」

「嗯。」我垂著眼點頭,抬手拭去鼻尖滴下的涕淚。

外婆領我到大舅舅的房門口,平靜地說:「好久沒進來打掃了,最近這隻肩膀又舉起來痛,欸,人老了,這一點舊的東西遲早保不住了。你可以幫我嗎?」

我奮力的把每個角落打掃乾淨,窗帘拆下來洗,晴好的陽光潑進來,四月涼暖的微風舞著一條條金色的塵埃,每一本書都悄拭乾淨了,攤在照得見陽光的書桌、床鋪、地板及陽台。

外婆把鎖在櫥櫃裡的相本取出來,那森然冰在闃陰中的相片,握在手心灰涼的溫度,外婆蒼老的指節撫過那一幀幀年少英俊變黃的笑臉。

「阿嬤……」

我環住外婆的肩,她抬眼望我,那灰濁的眼珠濛著淚,輕輕一眨,碎成片,沿著火山熔岩的表面淌下來,淌下來,彷彿已經淌了千年,卻還撫挲不平她的臉。

「這麼多年了,我還是不相信他是自殺死的。你看,這麼快樂的一個人,怎麼可能……」

「阿嬤……」我只能摟抱她的肩,陪她掉淚。

「你瞭解阿嬤的心嗎?幾乎每一個做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轉學,放著好好的高中不唸,你媽媽不說,我也不想問太多。自從你大舅舅死了以後,我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人活著要快樂,也許得不到幸福,但是要懂得知足,讓自己快樂。」

外婆撫著我的臉,粗糙的指掌透著溫柔,「你媽媽很擔心你,我告訴她說,志鈞是個好孩子,妳要相信他,給他機會長大。最難得的是智慧,誰都沒辦法給。過去的,不會再回來了。我的五個子女,夭折了兩個,你大舅又那麼年輕就走了,剩下你媽媽和台北的小舅舅,我對他們沒有要求,只希望他們快樂。孩子,你快樂嗎?」

外婆盯著我涕泗滂沱的臉,陽光踩在汗濕的湖色夏布衫上面,那爿沒固定好的門,把手磕托磕托敲著白牆,流過的,是木魚上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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