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10章:麻疹

他們的身體如繃緊的弓弦,帶著驚恐,反射性地投入那些反覆的規律性的機械式生活。

子弘記得那天,一個倒楣的工兵連班長,因為豆花的自作聰明和自己的大意而飽受折磨──他在婚前一週去割了包皮,來醫務所拿外傷藥,醫務兵在優碘和豆花班長心血來潮的推薦之間做抉擇,那瓶被豆花抓在手裡的棕色玻璃藥水瓶上寫著消炎殺菌,但子弘從來沒有試過它的威力,這次他的好奇心占到上風,而那個即將步入洞房的班長卻成了意外的犧牲者。

當準新郎「出鞘的武器」在恐怖的腫脹中冒煙,用冷水沖洗也無法減低災情時,他衝進醫務所,忍著巨大的痛苦歸還「禍首」,以一種崩潰的憤怒,用盡他當時腦中所能想到的髒話,不聽解釋,不接受道歉,打死不願相信子弘誓旦旦保證安全的優碘。如果醫務所的門可以甩,他離開時一定不會客氣。

當「企鵝」班長帶著無法控制的低聲咒罵、弓著腳走遠時,一個聽見全部對話的人走進來,在故作鎮靜的醫務兵面前忍俊不住。子弘望著黃忠明──以一種貓對人的淡漠混合對毛線球的耐性般的表情──他覺得一點也不好笑,然而他還是笑了,帶著一種對事情本身的無奈。而黃忠明正陷在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中,他無法遏止潮水般洶湧而來的笑意,雖然他曾禮貌性的忍了幾秒,卻爆出更誇張的笑聲。

子弘攤了攤手,問:「有什麼事嗎?」

原來黃忠明患了德國麻疹,然而當時都以為只是單純的發燒,幾經波折,在難得現身的簡醫官的英明診斷後得到證實。在這之前,感染源高視闊步地走來走去,因此醫官緊急聯絡連上,把出現症狀的人隔離。

為了隔離病患,醫務所僅有的三個床位被讓出來安置感染的弟兄,醫官自有辦法解決過夜的問題,子弘只好抱著睡袋回連上棲身。當他走進連上寢室,靦腆望著許多雙歡迎的眼睛爭相邀他同榻,並帶著善意的戲謔口吻開他玩笑時,他只能站在那裡,帶著猶豫不決的微笑。然後,他瞥見曹睿陽在這場輕微的騷動中揮動雙手,指著他身旁的空床位,臉上帶著一種孩童式的期待,眼睛發亮。

子弘走向他,神態游移卻肢體流暢,彷彿突然厭倦了這種讓人左右為難的選擇,把睡袋任意一丟,像擲骰子般,正中曹睿陽身旁。一時,寢室裡吹過一陣嘲弄的微風,然後以一種近似愉快的咕噥聲安靜下來。子弘從容展開睡袋,低著臉,偶然抬起的眼神碰觸到曹睿陽微笑的眼睛,狂跳的心更因為緊張而惴惴然,並有一股刺激的興奮感。

他們隔著頂窗照進來的朦朧微光,在涼涼的黑暗中辨識彼此的眼睛和輪廓。

「黃忠明他們還好吧?」曹睿陽低聲問。

「還好。」

子弘感到手心的微汗,腦海充斥噪音。

曹睿陽挪了挪身子靠過來,望進黑暗的眼睛好像在對自己的願望感到不自在。他凝視子弘的側臉──耳朵的形狀、嘴唇、前額到鼻樑的角度──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想順著那條側影線輕輕撫摸的欲望。

「你有美人尖。」他突然說。

「啊?」

「你有美人尖。」他又說了一次。

「美人尖?」子弘只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聲,想清楚後反倒困惑著笑說,「男生也叫美人尖嗎?好奇怪。」

「還是風流尖?花尖?我也不清楚。」曹睿陽又說,「你長得有點像外國人。」

「外國人?」他納罕地微微一笑,覺得荒謬。

「搞不好你哪一代祖先是混血,你不知道而已。」

子弘只是微笑,沒作聲。一會忽然想到什麼,望著曹睿陽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

「說啦,到底笑什麼?不說我搔你癢嘍──」他作勢伸手去捉子弘。

「不要,小心吵到別人。」

曹睿陽一臉促狹,忽地把手伸進他被子裡。子弘臉上驀然一熱,感到源源衝向耳根的血液在脖子上跳動。這時,下舖突然有人輕輕敲了敲床板,人靜夜深,聽來特別駭異。

「睡吧,有人抗議了。」子弘把聲音壓得更低。

曹睿陽只好抽身,含笑閉上眼睛。

經他這麼一鬧,子弘更覺嘈嘈難眠,在幽暗中怔怔的,彷彿不相信自己已經到了這裡,直到此起彼落的鼾聲和樹葉悠長的沙沙聲模糊了他的思維,這才不知不覺睡去──夢裡,滿地搖曳的樹影,碧藍的天,曹睿陽走在他的前面,與他並肩走著的是個沒有臉的女子。那雙茶色的眼睛一片安靜。然後他感覺到一個吻,和忍不住的幸福。然而,他知道他會在醒來以後忘記,就像他現在忘記這只是一個夢。

這時,尖利的起床號突然斲散了夢霧,迫使他回到現實。

士兵們以訓練有素的敏捷動作整理內務,焦切的鐵床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噪音。漆黑凝重的天色慢慢滲出湖水般迷離的微光,匆亂中,子弘忘記了他的夢,然而那個吻如此鮮明,彷彿還停留在他的嘴唇上。那種異感在一片疾進中轉眼拂逝。

又是一天的開始,他們的身體如繃緊的弓弦,帶著驚恐,反射性地投入那些反覆的規律性的機械式生活。在白日高照、鳥雀爭逐鳴囀之下,那些沉重的等待,忍受熬磨的堅韌意志,或默默認命的妥協的心,都轉眼融入高喊口號提振士氣的答數聲中,望前衝,用一種充滿激情的男子氣慨,伸屈他們的體能和心智,好在事後的許多年裡盡情的懷念和吹噓。


子弘整日留守醫務所照料病患,而那三個德國麻疹帶原者卻希望能夠病得久一點,畢竟誰會在吃飽睡好還可以賴床打茫的時候盼望艷陽下進行的模擬戰事呢?

他們在病榻上顯得從容悠哉而精神愉快。子弘依照簡醫官的指示給他們打點滴,按時服藥,每日三餐有人送來給他們吃,就像簡陋旅館裡的客房服務。

這天,曹睿陽領了幾個送飯的二兵出現在醫務所門口,在洋溢的日光下露出清好可喜的笑容,看得子弘一片緊張──他驚慌的移開眼睛,在棕色瓶罐間摸索。曹睿陽漫不經心的眼神在一片戲謔的笑語間捕捉和子弘目光接觸時互換的微笑,還有隱藏在眼睛後面的那些扭來扭去無處著力的柔情。

三個病號精力旺盛的拾起筷子吃飯,一邊互開玩笑、說著閒話。

「我看你們三個一點也不像病號,」曹睿陽打發送飯的二兵走後,坐下來說,「待會連長來探病,你們最好裝得像一點。」

「真的假的,連長要來?」

三雙瞪得大大的驚恐的眼睛引得曹睿陽大笑出聲。

「幹,矮子矮,一肚子拐──」尤守元舉筷指著曹睿陽說。

「你這才知道他心腸壞,」黃忠明笑說,一邊注意到曹睿陽和醫務兵共享一盤菜,抓姦似的叫道:「噫?有人假借送飯名義,來跟醫務兵搞曖昧喔!」

子弘一陣心虛,臉上頓時熱起來。

曹睿陽卻說:「怎麼,不行嗎?我可不想被你們傳染。」

「那也不需要這麼……」尤守元擠眉弄眼。

「噯,這你就不瞭解了,」黃忠明對尤守元說,「你看看醫務兵,長得這麼白淨帥氣的,當然比我們好吃多了。」

說著他們一齊哈哈大笑。

曹睿陽不介意,他享受這種氣氛。子弘低垂著臉,面頰耳根都紅了。一旁不作聲的顏茂榮是個老實的大個子,他顯然還在擔心那個早已結束的玩笑,囁嚅著問:「學長,連長真的會過來嗎?」

尤守元以一種忍耐的眼神看著他的碗;曹睿陽笑向顏茂榮說:「放心啦,連上今天沒大人。」

「原來是沒大人,才有機會混出來看相好的。」黃忠明說。

曹睿陽趕著笑說:「是呀,特地來看你們這兩個相好的,兩天不見,想死我了。」

黃忠明和尤守元齊聲作嘔,扮起鬼臉來。

靜了片刻,尤守元扒著飯說:「講真的,醫務兵有沒有姊妹,介紹給我做女朋友?」

「醫務兵,別理他,他有老婆了,還是介紹給我吧。」黃忠明笑道。

「你呀,撒泡尿照照吧,不是我尤守元誇口,論長相你沒得比,論內涵我優過你,看看我,眼是眼,鼻是鼻,而且目前單身──」

「是呀是呀,他恢復單身了,老婆跟客兄跑了,做了三個月的烏龜……」

話到一半,黃忠明馬上驚覺踩了地雷,心中十分懊悔,但已經來不及收回。

尤守元臉色遽變,一整個氣氛都弄僵了。一時,知情不知情的都陷入凝重的沉默。曹睿陽瞪著黃忠明,黃忠明自責地皺著臉;子弘以詢問的目光望向顏茂榮,顏茂榮聳了聳肩。在眼神和眼神的短暫交談之後,黃忠明小心翼翼開口道歉,試圖彌補無心之過引致的傷害。

原來尤守元有一個交往五年、已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在他服役不到半年的某次休假,沒有通知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在他們共租的公寓撞見她和一名空軍少尉在一起,這才知道她已經出軌三個多月了。二人協議分手,女方家人試圖挽回,但重要的是她的想法,然而她沒有想法,她說不愛就是不愛了,過去不重要。尤守元鬱憤交加,覺得整件事無非是個諷刺。

五年的感情像一個陰暗的房間,遙遠無期的關住一些再也帶不出來的東西,他的某一個部分已死在裡面,發出怪異的腐味,好似如影隨形的懲罰,安靜而悲傷地跟著他。然而,沒有人在他的言談舉止或臉上的表情看出那些常見的心碎,他克制著,讓不知不覺的枯萎在他的頭髮、皮膚和體格上留下吞噬的痕跡。雖然他變得比以前瘋狂,經常大笑,但那彷彿是停滯不前的生命在努力向流逝的時間做不確定的妥協。

受傷已經造成,寬恕雖然不能讓它變少一點,但起碼減輕了它的重量,在抑鬱不快的周圍產生療癒的空間。

稍晚,李昆和林百朋進來幫忙收餐盤時,正剝橘子吃的黃忠明和尤守元已達成默契,他們心裡的孩子已握手言和,而那個以硬漢形象裝飾傷痛的成人表現出沉穩的度量。友誼的彈性減少了對彼此刻板的期待,他們別過頭不去看那個被撕裂的傷,笑一笑也就過了。

林百朋在一片談笑聲中把殘肴和餐盤分開,李昆接手把待洗的餐具集中在藍色塑膠桶內,一手拿著抹布善後。他們就像小吃店裡的清潔工,動作敏捷、俐落,帶著清除障礙的決心,在安靜的過程中完成使命,之後退下。等到走出了醫務所,同等階級的真正交談才會開始,他們近乎熱切地談論著這裡的日常瑣事──那些煩碎、苛刻、令人束手無策的日子──以及營牆外面熟悉又遙遠的世界。

「我女朋友明天會來看我,」林百朋忽然以一種難掩的竊喜口吻說。

「週末沒休假?」

「有啊!她剛好坐朋友的車去台北玩,順道來看我──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要不要我幫你介紹?我女朋友有個死檔,長得還不錯。」

李昆不感興趣的搖搖頭,「不用了,反正現在也用不到──我覺得女人很難搞,有時覺得還可以忍耐,她就變得可恨,有時覺得已經無法忍耐,她又變得可愛。」

「說得好像你經驗老道。」

李昆聳聳肩。

「這禮拜你有休嗎?」林百朋問。

「有是有,但很不想休。」

「為什麼?」

「不想回家。」

「有連假也不回去?」

「不回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不想坐那麼久的車,屁股痛。」

「那怎麼辦,又去住子弘家?」

李昆怔怔的,露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

「這樣好了,去我家怎麼樣?」

「去你家?」李昆盯著林百朋,好像這簡單的邀約令人費解,然後他看似詫異的點點頭,「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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