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雙面

如果說激情沒有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熱烈的掙扎?是因為受傷的尊嚴,還是因為逐漸消失、減少的愛情?是不是瞭解得愈多,相愛的籌碼就愈沒有?也許是因為習慣吧,習慣有個人在這在那,陪你說話、吵架、排遣過剩的寂寞,熬那千篇一律的白淡生活。這就是幸福熬成的湯嗎?嚐到最後只剩下寂寥和苦澀,聊勝於無或形同雞肋。那些海枯石爛和天長地久不再是愛的誓言了,而是一個荒寂、疲憊、不得不堅持下去的承諾。

初夏的第一場雨在午夜零時前降下,緯昊躺在離倚崑幾公分外的地方,煩躁地數著他平穩的呼吸,等待那遙遙無期的睡意。這是他們每週的例行公事之一:一週一次的共眠,八年來很少改變或間斷的習慣,彷彿在證明他們的關係,或在執行一項和意願無關的義務。

八年,只是一個數字,沒有意義,如果你要在它上面尋找答案,不是徒然,就是在虛無飄渺的某處。

那年的夏天彷彿能夠以永恆括弧,稠亮、透明、看似易碎的記憶中的每件事,好像懸浮在腦海中的不安的水母,以觸鬚螯傷牠們的宿主。

那時,倚崑還是某私立專校年輕的輔導老師,他來的那一年,一向荒涼的輔導室突然熱鬧起來,每節下課會有一群懷春少女擠在他桌旁談笑。這不是他的期待,但也沒有因此而輕易撤銷他對這份工作的熱情。他知道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學生靜靜躲在暗處,他沒有得到信任,因為他被貼上「輔導老師」的標籤,一個公式化體制下的心理策略──歡迎進來這個為你準備好的「教室」吐露苦水,但是請扮演好學生的角色,做好你份內的事。

他以為時間會為他說話,只要有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學生走進來,那麼,他就可以證明自己截然不同。

在超出預期的漫長等待中,一個無所事事、沒有內容的輔導生涯從此開始。幾個月後,他迷惑了,也許他錯了,這不是一個能夠發揮所長的地方,而是削足適履的刑房。

就在他打定主意下學期要以進修為由不再接受學校聘書的那天下午,他百無聊賴地望出窗外,晴朗的天空下一樹樹金合歡的枝蔭,那裡有個學生坐在隱密處沉思。倚崑悄悄觀察他,是個乾淨沉鬱的男學生。此後,倚崑經常看見他獨自坐在那裡沉思,或閉目,或微笑,或自言自語貌。倚崑嗅出了些許不尋常的味道。這個年紀的孩子難免會出現一些不需要理由的怪異行徑,但是那個孩子不知怎麼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並且讓他湧起一股熟悉的熱情,彷彿見到了昔日的自己,那個蒼白、憂鬱的十六歲少年。那孩子看起來約莫也是這個年紀,讓他不由得想起過去。

倚崑再也忍不住了。就在盛夏時分,唧唧蟬鳴一波將歇、一波又麻密響起的燠熱午後,他走進了緯昊的靜謐世界,驚動了一隻閉目歇息的雲雀。

「嗨,」倚崑突突跳著的心臟前所未有地騰躍著。

緯昊睜開眼睛,幾分驚愕,幾分赧然,又幾分天生的淡漠,黑白分明的眼睛反映著深濃的蔭綠。倚崑不覺興起一股久別的純情,激動不已。

「你有心事嗎?」好笨拙的搭訕。倚崑頭一次在學生面前臉紅耳熱,「常常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

緯昊靦腆一笑,淡定地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事嗎?」再說就要討人厭了,倚崑不能控制地想著。

又是一個靜默的搖頭,也許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但是從他眼底幽幽流露出來的神情,卻是一股不容侵擾的堅定。

「好吧。如果有事,」倚崑揚手指了指輔導教室的大玻璃窗,「我就在不遠處。」說完他自己倒先吃了一驚,這麼文縐肉麻的話怎麼會出自自己的嘴巴,一時熱汗淋漓,伸手抹汗的瞬間,對方也文文地笑了。

在那以後,倚崑沒有再見到那個男學生坐在合歡樹下沉思。他不禁後悔自己的魯莽,然而,那個眼神已悄悄進占他的心,像一陣不會消逝的漣漪,漸漸擴展它的影響力,造成一種與心跳連結在一起的困擾──某種懷著誘惑力的痛苦。

就在倚崑試圖阻止愈來愈洶湧氾濫的思緒,卻更震驚於它的威力之餘,害怕事情會變得比他的想像更棘手(譬如主動去尋找他)之前,緯昊突然出現在輔導室的門口。

緯昊起身坐在黑暗中,雨水滴滴咑咑拍落在屋外的遮雨篷上,他想起初搬來的那天早上,他手中的拖把就像孩子的玩具,被拿來和快樂一起高歌,一起遊戲。倚崑笑他太孩子氣。

「跟你比我本來就是個孩子啊!」緯昊會這麼想,也會這麼說。

起初的那一、兩年裡,他們吵得兇,有太多等著被磨合的東西梗在兩個相愛的人中間,大到價值觀、生活習慣,小到為了買一盒蛋也可以反目相向。很多都是當初急欲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想像不到的事,不說緯昊,就拿修過心理學的倚崑來說,初涉的兩人關係並不如書上寫的那般有條不紊,那些跳脫不出的迷惘,理性派不上用場的衝突,在在把他搞得焦頭爛額。一個曾經站在輔導立場的人,遇上愛情這種不理性的東西,也只能狼狽的「棄械投降」。

也許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那一段受阻的幸福中,也好過平淡無奇地活著吧。愛情已經被習慣同化,變得平凡,甜蜜和激情就像等著做的功課。倚崑以為他們已經夠瞭解彼此而忽視了一些沒有被說出來的部分(儘管他是無心的);緯昊傾向於讓他的寂寞保持沉默,他以為倚崑如果夠瞭解他,就會聽見他的寂寞。

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如果有事,我就在不遠處。」

他是這麼說的。

緯昊翹課去找他的那個下午,天藍得不像真的,輔導室門前因冷落而靜寂得令人怯懦;他特別挑這個時間來,卻已經開始後悔了。他前進一步,又退縮兩步,正待轉身想逃走之際,倚崑卻看見他了。

「好久不見,」他迎了出來,努力表現得像一個朋友。

緯昊被熱心地請了進去,慢慢落坐以後,突然湧起的一陣憂懼,虛張聲勢地結起一層近似冷漠的保護色,就像硬殼。

「那天真的很抱歉,我以為你會想找人談一談,所以──」倚崑抬眼望向窗外的金合歡,又轉臉看著眼前這個令他朝暮思想的男孩,心底一絲隱痛。

緯昊淡淡回望他,沉默像一個扭曲的舞蹈。

倚崑忍不住地擔心著,怕他會突然站起來走出去,然後從此消失。他想用話語留住他,又擔心自己說得太多。接下來,毫無預警地,緯昊忽然截斷他的話,冷靜地說:「我是同性戀。」那語氣就像他剛剛跟你打了個招呼,等著你回應他。

倚崑沒有立即回應,因為事情並沒有因循固有的模式推進,它直接跳過那些隱微的臆測、迂迴的推敲,以及曖昧的試探,它是如此乾淨利落,令他徹底呆掉了。

「你可以讓我變正常嗎?」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求助的期盼或熱忱,他只是陳述。

「啊,你說,變正常?不需要呀!你再正常不過了。」是呀,就為了「正常」這兩個字,倚崑翻遍中外談性說愛的書藉,後來又去修了心理學,一心一意收集「正常」,愈多愈好,愈能證明且鞏固自己的存在不容置疑。

「以前那個輔導老師建議我交女朋友,去看心理醫師,他說同性戀是可以治癒的。」

「治癒?除非你是被迫的,否則要如何治癒?疾病本身就是一種被迫的行為,有哪個病人是因為天性的驅使而去做那些令他痛苦的事,並且抱持著別人所不能瞭解的快樂在疑懼著。你是嗎?你是被迫的嗎?」

緯昊垂下眼睛,四十五度搖頭。

倚崑如釋重負,濛濛笑了。時光彷彿在倒流,把他送回去拯救那個曾經困惑、受苦的孩子。

「老師,你說的我都知道,我不過是故意來試試你夠不夠資格。」緯昊的眼睛湧起一股尋求和權力抗衡的欲望。

「喔,是嗎?什麼資格?」倚崑並沒有生氣,他欣賞他的勇氣。

緯昊聳聳肩,笑說:「你知道的。」

倚崑望著他,被他純稚又高冷的微笑吸引。是的,那個微笑,就是那個對自己的魅力心不在焉的微笑,那所向無敵的青春,在向他發出美麗的追索,讓倚崑不惜同「魔鬼」盟約,向「背德」處墮落。

他還記得嗎?陽光中靜靜落在四周的溫柔。

多少年過去了,倚崑還記得那個眼神、微笑和無懼的天真,在記憶的榭廊裡發光;他曾經以為的十六歲少年,其實已經十九了,再過一個夏天就要從學校畢業。後來,那些蜚語流言如潮水般奔騰而來,他們因為愛而受到屈辱,因為正視自己的欲望而不道德。

他可以假裝漠不關心,但是他不能否認這個困住他的社會,而這個虛情假意的社會也不想輕易「饒恕」他。

遣責別人很簡單,相信自己是多數且正確的一方更是容易,但認同、理解或寬恕就比較困難了。然而,他們不必尋求多數人的認同、理解或寬恕,他們只要認同、理解或寬恕自己就好了。

有一度,他們以為會熬不過來,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在一起了。現在,他們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避人耳目,也不用在意那些輕蔑、惡意的眼睛,他們得到了暫時的勝利,可是勝利並不能嬴得內心的平靜與自由。即便如此,每個心安理得的日子仍舊是一條條有待通過的鋼索,危險如地雷般隨時隨地埋伏在某處等候,那數量與密集的程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但是他們在彷彿長期無法安心睡眠的警覺中磨練出適應危機的本能,一旦習慣了,也就容易得多。

八年從指尖溜逝。八年後的今晚,別人的眼睛和腦子裡的想法不再重要,阻礙他們的東西並非來自外面,而是來自裡面。他們之間的問題是由「沒問題」或「不想討論問題」所組織而成的。他們的付出和需要沒有確實榫合,就像掉了齒鏈的腳踏車,不能騎,只能扛著走。難道真的是他要求太多,緯昊不解地想著。每當他艱澀地開口做卑微而羞恥的要求,倚崑的回答就好像在溫柔地拒絕一個飯前想吃糖果的孩子那般理所當然。今晚臨睡前他又是怎麼說的?忘了,緯昊聽見的只是一個個顯微放大的單音,很合乎常理,卻太像藉口──那些搪塞的話語如灰塵般飄浮在光中:「好累,」、「太飽了,」、「沒有情緒,」、「很晚了,下次吧。」……距離上次的擁抱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多久?那是無法計數的寂寞。

「他一向都是愛我的,只是倦了。」緯昊的心裡這麼想著。

也許,對一個嗜好嚐鮮的性別而言,八年實在是太長了。

如果說激情沒有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熱烈的掙扎?是因為受傷的尊嚴,還是因為逐漸消失、減少的愛情?是不是瞭解得愈多,相愛的籌碼就愈沒有?也許是因為習慣吧,習慣有個人在這在那,陪你說話、吵架、排遣過剩的寂寞,熬那千篇一律的白淡生活。這就是幸福熬成的湯嗎?嚐到最後只剩下寂寥和苦澀,聊勝於無或形同雞肋。那些海枯石爛和天長地久不再是愛的誓言了,而是一個荒寂、疲憊、不得不堅持下去的承諾。

為了可以專心工作,也為了就近照顧父母,倚崑住在家裡,有自己的房間、電腦、網路,他滿足於這些熟悉的瑣碎事物所構築的窩,滿足於那點點滴滴的生活中小小的滿足和不滿足、快樂和不快樂湊合成的無味的幸福。穩定的感情生活也讓他像長久停滯在一座老舊卻安全的旋轉木馬,有不斷重覆的單調的音樂、俗麗的光線,以及看慣的風景,雖然已經沒有了驚喜,他卻懶得爬下來、離開它,也從未曾想過革新或改變現狀。

沒錯,倚崑還是有欲望的,渴望不同身體的欲望使他累積更多的秘密。每當渴望在心中叫喊時,臍連外在世界的網路便成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通路。而只要開始了第一個秘密,其他跟著加入的秘密就會愈來愈多,而且愈來愈容易。

在緯昊租賃的公寓房間裡,唯一活潑的生命是那一小盆一小盆從各個地方收集來的綠色盆栽,他常常對著它們微笑、發呆或說話,有時靜靜地流淚。他感到寂寞就住在他裡面,吞噬並剝奪一切。

他愈來愈常在半夜醒來,被反覆出現的欲望折磨得疲憊不堪,無法安睡。他努力壓制心中荒唐的念頭,試著不讓那些騷動構成威脅。現在,他以一種寂寞的憤怒注視著熟睡中的倚崑,一個彬彬有禮的情人,只有臉沒有身體的情人。然後從他哀告的眼神中湧出一個報復性的怒氣,一個發燙的名字漂浮在腦海深處,像黑暗中的一束光。

他坐起來,摸索著找出他的袋子,他記得夾層裡有一張便條紙,那上面有一個「隱形人」──幾天前在網路上偶然「相談甚歡」的陌生男子──他好像留了電話。緯昊悄悄把它找出來,人靜幽深的雨夜,手中握著那張紙,好像握著一個發光的陰謀。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因為熠熠螯人的情欲而在憔悴中露出一絲邪惡。

遲疑卻衝動的,他拿起話筒,那十個鉛筆寫成的號碼在他的手指下等待著。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肉慾呢?」有一晚倚崑對他這麼說,接著把頭勾在他頸子上,含笑看著他僵硬的表情,「就愛逗你生氣。看看你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緯昊放下話筒,折回床邊,冷冷看著倚崑弛張的雙腿占據了大半的床位,突然他感覺到一種空虛的爆炸;一切都來不及了,擁擠的寂寞在安靜的空氣中掙扎,想要毀滅最後一點遲疑,趕在後悔之前做那明知會後悔的事。然而他一旦趺坐在黑暗中,那成年累月的戀情一點一滴回來了,湧出他的眼睛,流下僵硬的臉頰。

雨聲停了,在夜晚深色的撫摸下,他變得更瘦削,也更憂鬱。

他在心中搜尋著關於愛、關於恨,還有關於碰觸的事,他不能確定皮膚碰觸時的溫度,也不能確定嘴唇碰觸時的歎息,他不確定碰觸或不碰觸跟愛或不愛有沒有關係。他試圖回憶嘴唇壓著嘴唇或舌尖與舌尖相抵時的感覺,還有倚崑那一排不怎麼整齊的牙齒。有一次,緯昊對倚崑說:「相不相信,我閉著眼睛就可以知道你有幾顆牙齒。」

「好,你說,我有幾顆牙齒?」倚崑望著他,眼神心不在焉。

緯昊冷不防抱住他,給他一記長吻後,睜開眼睛說:「31顆。」

倚崑跳起來跑進房間端起鏡子詳數,還真是31顆,匪夷所思。

「你的舌頭是什麼做的,有裝雷達嗎?我自己用眼睛數都有可能數錯,你怎麼能夠一顆不差,嘖嘖,真厲害。」

「知道我舌功的厲害了吧!」

「哈,難怪我離不開你。」倚崑說這話時的注意力已經分散,看來他完全忽視了這個處心積慮的暗示。

緯昊疲倦地坐下來,一股醱酵的憤怒湧起,帶著一股酸味,他說:「你不是離不開我,你是懶得離開我。」

倚崑有點吃驚地回過頭,看他一眼,帶著一層薄薄的防衛心說:「呿,什麼話,你不要亂說。」

緯昊微微冷笑,站起來假裝在找一本書,然後走回房間把身體丟在沒有熱情的床上,把倚崑留在書房陪他的網路。

這麼晚了,「隱形人」大概已經睡了吧。緯昊撫著話機,緩慢而堅定地按下那反覆看熟的十個號碼,那頭「嘟嘟」響了起來,緯昊狂顫地忍住掛斷的衝動,卻意外聽見倚崑放在客廳的背包裡有了「滴滴咑咑」的聲音,緯昊猛地怔了一怔,匆亂掛斷電話,帶一種尖銳的直覺望著倚崑的背包,既迷惑又痛苦地冷靜著。然後他又試了一次,同樣的情形再度發生。

緯昊呆呆望向那個彷彿還迴盪著聲音的方向,過了一段彷彿永恆的五分鐘。他慢慢站起來,走過去,打開它,那個背包,細細搜索,在夾層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另一隻陌生的手機,那上面顯示了兩個未接來電。

因為過度的震驚,令他忍不住想笑,而他也真的笑了,無聲而顫抖地笑著,笑出了眼淚。他蜷起身子,抱著腿,感到自己在哭和笑裡往下沉,沉到一片堆疊的絕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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