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第5章：休假

集合休假的隊伍在蒼茫的暮色中走出營門，經過一段黃土小路到馬路口，三五成群分別攔了計程車進市區。子弘給家裡打了電話說要回去，然後一個人過馬路到對面站牌等車。王耀堂追上來，勾著他脖子問：「你休幾天？」

「兩天。」

子弘渾身輕飄飄，就像走在夢裡。

「你還好吧？」

「還好，沒事。」

他們站在紫羅蘭色的天空下，一支孤獨的站牌旁邊，一齊望向最後走出來、用力朝他們揮手的李昆。

「水昆兄，你水門沒拉？」王耀堂兩手圈著嘴喊道。

李昆望了望下面，笑著比過來一隻中指。天色很快暗到面目模糊，只見他一口愉悅的白牙。

「倒楣，被副連長叫去訓話，訓到現在才讓我出來。」

李昆修長、黝黑，陽光般俊朗的笑臉，卻是出了名的天兵。他笑著對王耀堂說：「尿桶，你不要回彰化了，我們去跳舞跳通宵──」

「塞咧，我跟你去跳通宵？頭殼壞掉！」

「你不回屏東？」子弘問。

「不想回去。」

「不回去你兩天假住哪裡？」

李昆攤著兩隻大手，聳肩說：「隨便，我也不知道，再說。」

說著車子來了。他們上車坐定，安靜了半晌。子弘覺得非常睏倦，但沒法睡。

「怎麼，還不舒服？」李昆問。

「嗯，有點累。」

「來，我幫你抓抓，」說著李昆伸手抓他肩頸，一時像通了電，一陣酥麻。這又提醒了他。雖然因此情緒低落，卻知道犯不著這樣，就勉強打起精神與他們周旋。

李昆提議待會下車去吃東西，「剛趕著休假，晚飯沒吃飽。」

「你豬啊，我看你晚飯連吃三碗，這還沒吃飽？飯桶！」王耀堂說。

「飯桶總比你尿桶好吧，飯桶吃飯，尿桶喝尿，哈哈！」

「阿昆，你晚上睡哪裡？」子弘插嘴問。

「我也不知道，先隨便晃晃，晚一點也許找家便宜的旅館——」

「噢，去旅館開房間，嘿咻嘿咻，啊？」王耀堂挑了挑眉，露出淫光。

「嘿咻你個頭啦，不要侮辱純情少男好不好，我不像你那麼隨便。」

「我看你乾脆跟尿桶回彰化好了。」子弘說。

「別來我家，」王耀堂虎起眼睛說，「我家好小的，一床通舖擠一家人，姊姊妹妹又還沒出嫁，萬一有個什麼意外，豈不便宜了他？」

李昆聽了大笑，「看你這副德性，你姊姊妹妹也好不到哪裡去，免費送我我還考慮。」

「不用考慮了，我姊姊妹妹醜的醜肥的肥，不合你的胃口。倒不如去醫務兵家，他長這麼帥，姊姊妹妹一定美麗又可愛，你跟他回去還省一大段車錢哩！」

「咦？對呴，我怎麼沒想到。子弘你家住哪裡？樹林？很近嘛，怎麼樣？收留一下孤苦無依的戰友積功德，沒問題吧？」李昆眼裡一堆期盼。

「問題是沒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哈哈，那太好了，有吃有睡我怎麼可能介意──」

他們在火車站分手，李昆跟子弘搭車回樹林，到站約莫再步行一刻鐘。子弘家住五樓，他們搭電梯上去。在門外按門鈴時，李昆有點不放心的低問：「不會太打擾吧？」子弘笑說：「都來了還問──」說著聽見裡面啪咑啪咑的拖鞋響，有個女聲在門內嬌橫地大叫：「葉志成！門鈴快燒了也不來開，整天泡那台電腦，小心給輻射射死！誰呀？一定是葉子弘，身上老不帶鑰匙──」

霍拉一聲，門在他們面前開了，電光石火的，李昆只見個蓬頭女子，穿睡衣，敷面膜，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子弘脫了鞋領他進去，邊向著裡面喊：「爸、媽，我回來了。」

葉媽媽從廚房探出頭問：「回來啦，吃過飯沒有？」

子弘說吃過了，接著跟媽媽介紹李昆。又側頭對李昆耳語：「剛剛來開門的妖怪是我姊。」

李昆會意點點頭，一邊叫葉媽媽好，中規中距行了四十五度鞠恭禮。

葉媽媽在圍裙上揩手，笑得臉紅紅的，招呼他坐。李昆拘謹得都不像在部隊裡的他。子弘心裡覺得好笑，自顧自進房置行李。

李昆直挺挺坐在客廳沙發，像在部隊裡坐三分之一板凳，一面聽見葉媽媽在廚房裡叫葉俐真，心想就是子弘口中的妖怪。一會俐真洗臉更衣端了媽媽吩咐的水果出來款待客人，一陣香風飄出飄進的，李昆不敢正眼瞧她，只傻點著頭，連聲說謝謝。

子弘去了浴室，留李昆在客廳吃水果。剛脫了衣服，就聽見母親隔著門叫他：「子弘，我燉了隻雞，你洗完澡出來舀去吃，也給你那朋友盛一碗。我看你瘦了，氣色也不太好，出門在外不要挑嘴，該吃的要吃。還有，天氣轉涼了，記得多加衣服，人家說穿暖還勝吃補，不要太逞強，聽見沒有？」

「知道了。」

子弘不敢讓媽媽知道自己才剛退燒，知道她又要操心。他想，以前在外地念書回來也是這樣，那時還嫌媽媽囉囌，現在入伍當了幾個月的阿兵哥，才深感家的溫暖。難得休假，他可要好好善待自己，第一個就從熱水澡開始，再來大吃一頓，大睡一覺。想著他就無聲地笑了，下午的悲傷也好像離遠了些。

他抹去鏡面的霧氣，裡面那張臉回看著他，有一點蒼白，有一點憔悴，但沒有失去隱藏在皮膚底下的光采。他對自己笑了笑，突然覺得有點陌生，不太像自己。

子弘跨進浴缸，讓舒服的熱水包圍身體，感覺像剝落、融化的奶油，躺在一片烤得金黃的麵包片上，四周是慢慢變涼的寂靜。

洗澡出來，李昆已在無聊中蠶食了一盤水果，子弘問他想不想吃燉雞，李昆巴不得一聲，站起來說好。兩人邊吃邊聊，吃掉整鍋雞。李昆抹抹油嘴，意猶未盡的拈了一口桌上的剩菜，「嗯，好吃。你媽的手藝真不賴。」

「想吃還有剩飯，你乾脆把這桌菜解決掉。」子弘笑說。

「不好意思吧，吃這麼多。」李昆難為情地抓了抓頭，但還是要了飯。「你不再吃一點？」

「你吃吧，我很飽了。」

稍晚，他們躺在床上聊天，李昆把被子放在兩膝中間，露出一雙黝亮、有細絨汗毛的長腿。他有一身教人欣羨的膚色，那種均勻的蜂蜜色，讓人想念起初夏明亮、舒緩的海邊。子弘的瑩白正好跟他成對比。

有一會找不到話說，一個突然滑入的念頭把子弘逗笑了。

「笑什麼？」李昆問。

「我姊問我說，你是不是大胃王比賽的冠軍。」

「哈！她猜錯了，我是亞軍。」

「真的？」

「哈哈，當然是假的，我才不會去參加那種破壞美食格調的比賽咧。你想想看，吃是多麼享受的娛樂，拉是多麼愉快的享受，把它們變成比賽，那簡直是折磨。」

「說得也是。不過，好像沒有人在比賽拉的吧！怎麼比？比多還是比快？」

「哈！這兩樣都是我的強項──多又快。」

「你果然很強，要不要改名叫李強。」子弘邊說邊打呵欠，然後起身關燈，回到床上。李昆在黑暗中說：「我覺得還是李昆好，我可不想跟小強有任何關係。」

「是啊，最好不要，我最怕有翅膀的──你不會突然飛起來吧？」

說著李昆忽地跳起來撲到子弘身上，子弘嚇一跳推開他，「你還真會飛啊？」

李昆嘿嘿笑著退回去躺下，子弘因為肌膚的接觸而覺得有點尷尬。

默然了片刻，子弘在朦朧將睡之際，忽然聽見李昆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嘸？什麼？」

李昆略頓了頓，在選擇用詞的短暫靜默中抓著頭，然後說：「算了，沒什麼。」

「到底什麼事啊？」子弘轉頭看他。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是說，如果，我打個比方，」李昆略帶遲疑，「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發現你愛上你弟的老婆，你會怎麼樣？」

「不可能吧！」

「不管可不可能──好吧，那麼改成你愛上你最好朋友的老婆，」他在暗中搖了搖頭，改了主意，「算了，這是個很爛的比喻。」

「你在想什麼？八點檔連續劇的劇情嗎？太俗濫了吧！」

「管它俗不俗濫，這種事到處在發生，我還聽說過有人暗戀舅媽的哩！」

「真的假的？這也太誇張了！」

「我覺得一點都不誇張，萬一，那個舅媽長得年輕漂亮婚姻不幸福，剛好外甥又有很多安慰她的機會呢？這個世界無奇不有，七十老翁可以娶十八歲姑娘，二十歲小伙子也可以跟八十歲老婦結婚，就連同性戀也到處都是，愛上舅媽又算什麼！」

子弘語塞，一會兒才說：「那麼你的意思是──」

「算了，我沒什麼意思，只是突然想到──睡吧！」李昆翻身背對他，又說，「你就當我說夢話好了。」

子弘怔怔的，腦中的瞌睡蟲一下被攆光了。時間經過，他們背對背，清醒而安靜地躺著。子弘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睡不著，難道是因為李昆無意（或有意？）提到了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