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24章:忌日

我在海邊走走停停了一天,在沙上留下短暫的腳印,把腿浸在沁涼的海水,任它潮漲潮退,太陽把臉都曬痛了,我也無所謂。很快的,金燦燦的餘暉把橘紅的太陽泡爛在灰灰的黛螺色海面,我不經意又想起程偉,他那宛如給北風凍得紅紅的臉,灼灼地眩惑了我的心。

我步下空空的車廂,心底滿上來又空下去。這是到海邊的第一班車,我反身背對大馬路,往灰涼混濁的天邊走去,嘴裡哼著Eric Clapton的Tears in Heaven……淚水靜靜淌了滿臉。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feel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

Cause I know I just can’t stay here in heaven…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Beyond the door there’s peace I’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今天是顏恆章的忌日。我把六月六日,我們在廁所被抓,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定為他的忌日。

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忘記他,儘管我仍和陳伯男藕斷絲連,甚至和程偉之間的友誼,也因為那次意外而變了質(什麼意外?我待會再說),但我心裏始終割捨不下的,對顏恆章的滿滿的懷念,竟還是在的,沒有變淡,反而加深。

我蹺了一天課,獨自跑到海邊來,就為了一個人靜靜陪他。現在,沒有什麼比懷念他來得重要,儘管他沒有留下任何具體形式的東西給我,他的影像也會隨著光陰的流轉而漸趨模糊,但至少對我來說,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是永不能磨滅的。

我在海邊走走停停了一天,在沙上留下短暫的腳印,把腿浸在沁涼的海水,任它潮漲潮退,太陽把臉都曬痛了,我也無所謂。很快的,金燦燦的餘暉把橘紅的太陽泡爛在灰灰的黛螺色海面,我不經意又想起程偉,他那宛如給北風凍得紅紅的臉,灼灼地眩惑了我的心。

我甩甩頭,不希望他打擾我和顏恆章的時間,可那卻不管用,他還是喧賓奪主地佔據了目前的一切。

好吧,終將還是得面對的,誰教我犯賤。

約莫兩個禮拜前,程偉因為爸媽離婚的事一直處在低潮期,加上他老爸帶了新的女人在家裡出入,碰面少不了逼他叫阿姨,他老媽又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哭訴,怎麼勸也走不出婚姻破碎的陰霾,程偉被惹得很毛,幾乎每天下學就跑來窩在我房裡,到了該睡覺的時候還趕不走。

尋常日子還好,外婆知道原委能體諒,一到週末我就怕了,爸媽不定什麼時候來,萬一不小心被撞見……欸,我不敢想。

後來我索性請爸媽別那麼勤來看我,有空我自己搭車回去罷了。爸媽聽了也沒說什麼。那幾個禮拜我回家回得勤(一方面也是為了躲程偉),爸既然見過了倪姍姍,想是放心不少,而且我表現得這麼有誠意,他也就隨我的意思了。

倒是媽顯得悒悒寡歡的樣子,見了我總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後來我才從陳伯男那兒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這事暫且不表,先說程偉的苦惱把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拉長了,感情也湊得更緊,有些事,我們私下聊得比倪姍姍在的時候還要親密得多。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厚此薄彼,畢竟男生之間的話題,有時候是不太適合女生參與的,再說,我們幾乎每天晚上睡同一張床,肩碰著肩,臂抵著臂,再親密的話都有可能不小心從嘴巴裡流出來。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還沒有喪失理智,而他也還沒有察覺異樣,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百無聊賴,趁外婆隨進香團去「掛香」兩天,家裡沒大人,慫恿我帶他去樓上看看我那英年早逝的大舅舅的房間(大舅是在服役時舉槍自戕死的),我拗不過他,只好帶他上去。

大舅過世後,只留下一些生前讀的書和雜誌,我只好奇進來過一次,沒敢拿什麼書去看,總覺得那裡面猶自暗藏著一絲陰森的詭譎,說不定大舅舅的鬼魂時刻守著他生前的東西。不論什麼時候進來,這兒總也泛著幽幽晦晦的光線,老覺得背後有雙眼睛死盯著你。

這次我發現牆角斜靠了隻穿著綠紋套子的吉他,陰藍色窗帘布掛下一層厚厚的灰塵,地板滲著濕氣,霉味撲鼻。我相信外婆一定很久沒進來了,因為上回我偷偷溜進來的時候,還沒聞見這些怪味。

「就這樣而已,沒什麼好看的,走吧。」我不想久留。

「怎麼,你怕啦?」程偉走向滿牆的書籍,隨便抽出一本,嘴裡嘟囔,「好多書——」書長著黃綠的霉斑,蒙塵結垢。

程偉打開手中那冊書皮都已經磨損的大部頭,上面寫著「源氏物語」四個大字。程偉稍稍翻看了一下,不感興趣地放回去,可架上的書太擠,「源氏物語」又太厚,因此他不得不把旁邊一本小冊子拿出來。這本小書可引起了他的興趣。

「寫什麼?」我湊眼去看,原來是本探討性別界限與性取向的書。

我們就著室內微弱的光線閱讀,書中寫到:「為什麼感情好的女孩兒可以牽手擁抱,甚而同床共枕說悄悄話,狎昵如情侶,他人即便見到了也不以為怪異,至多把她倆當是情同姊妹的手帕交罷了,沒什麼閒話可以多嘴。可感情好的男生就不行了,隨便在街上勾肩走路,都會引人側目……」

程偉看到這一段,抬起眼來問我:「會這樣嗎?男生有時候也會勾肩搭背的嘛。」

「那你有見過兩個男生手牽手走在街上嗎?」

「當然沒有。」

「所以呀,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

「你不會自己看喏,他就是這樣寫的啊。」

「他寫的是勾肩好不好。」

「呴,你腦袋不會轉彎噢,笨蛋!」我瞪了一眼天花板,非常無奈。

他盯著我看,很用力的,彷彿在思考著什麼,又好像我臉上寫著一些他所不能瞭解的答案,半晌,他猝然逼臉過來,在我唇上匆促地啄了一下,我懵然駭住了,頓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當下那一霎,我的腦細胞以超越光速的傳導體,轉著無數個問號及盤結不清的可能性時,突然發現程偉的眼神幽幽飄到我身後,惶然厲喊一聲,丟了書奪門而出,我幾乎同時跟著慘叫,嚇得毛骨悚然,頭也不回地拔腿就逃,一路跑下樓進了我的房間,「砰磅」鎖上房門,才知道我被程偉耍了,他正滾在床上笑到不行,我氣得撲上去揍他,兩人纏打在一起,難分難解。

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開始瘋狂地親吻他,他沒有拒絕,也沒有鼓勵,就只是享受,享受著我的蹂躪,以及我施與給他的歡愉。那一刻,我以為他是篤定的,或至少不覺得噁心。於是,我極盡所能地取悅他,並樂於聽見他低喘激動的呻吟。

是的,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是發自內心喜歡我這麼做,沒想到,從今又添了一段新愁。

慾念泄散之後,他的惱恨惶惑都浮現在臉上,連一根手指頭的動作都逃不過懊悔的凌遲。我們赤身裸體躺著,就像初生的嬰兒般純潔,可軟懦的心智已受道德禮教染指,沒有回頭商榷的機會,於是他忸怩起身扣好了最後一道防線,說:「我想,我還是回去睡好了。」

我沒有回話,眼神停在他永遠也不能意會的方向,那通往永恆孤寂的無邊黑夜。

他怔怔站了一會兒,俯瞰自己的腳尖,用了三十個心跳的時間,做了最後的決定,「我走了。」連再見也沒有,就反身怫鬱而去。

好久,我們都沒再聯絡,倪姍姍也開始有意無意的躲著我,直到有天放學,我們在程偉家不遠處的公園磚道上狹路相逢,起初他倆濃情蜜意地說笑著,並沒有看見我,等倪姍姍無心抬眼瞄到我,拉了拉程偉的衣袖,我已經堵到了面前,走投無路,這才尷尷尬尬地打起招呼。

「還沒回去呀?」倪姍姍僵冷的笑容,就像匆匆拉完肚子,滿腹屎意尚未消除,又不得不走上台的模特兒。

我沒回話,手抄褲袋,鬆綁的領結,衣衫凌亂,敞開的外套給風吹得鼓鼓的,兩眼死盯著神色淡漠的程偉。他不鳥我,我就偏要鳥他,看看誰帶種,把底牌撂出來分個高下。盯梢盯了好些天,今日終於給我撞上了,怎麼說也不能示弱啊,我告訴自己,我沒有做錯,只不過是錯愛知己。以為知己,其實不過是一段走味的情誼。

他始終沒望我一眼,拉起倪姍姍的手,就要若無其事的離去。

「慢著!」我儼然是武俠小說裡找碴的冤家,狠狠堵他的路,臉逼到他眼前去。「把話說清楚。」

「沒什麼好說的。」他終於不得不正視我,那眼神好野,舉止好狂傲,令我莫名衝動勃起。霎時,我幾乎要懦弱地跪下去痛哭流涕,求他別這麼狠心待我,可我冷硬的心是那麼不容違逆,即便玉石俱焚也毋庸置疑。

「是你先……」我見到他眼底流火隱隱的殺氣,但並不是因為這樣我才住口,而是突然瞭悟到,何必,何必把痛苦像聖火般傳遞。於是我無聲冷笑,轉身揚長而去,就讓那無止盡的煎熬擱在稠沸發泡的心底──心的第十八層地獄。

是誰先都不再重要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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