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8章:螟蛉

愛是那麼個人的事,一個人也可以孤獨完成,但寂寞又是怎麼回事?

除夕夜那天,廚房陸續端出豐盛的晚餐,一陣搶奪後留下狼藉待洗的餐盤。營部舉辦的抽獎晚會在盛餐後荼蘼展開,火辣歌舞團載歌載舞的演出彷如沸騰的一鍋湯。子弘和幾位菜鳥弟兄在廚房刷洗餐盤,禮堂方向一片闐鬧的火光,從四溢的幽暗裡傳來響亮、發燙的喧囂,那充滿調情意味的哨聲和不斷加溫的情緒,賦與火光之外那陰鬱、冷寂而空曠的營區一種詭異的荒涼。

他們合力抬起洗好的餐盤,目光不約而同逗留在光影閃動的禮堂方向;子弘揚起臉,迎向安靜的另一面,有冷冷微風的夜晚,然後一個短促的憂傷的微笑被回憶召喚出來,他想起他的家人,想起他無處可訴的孤單。

在被帶進沸騰的湯鍋之前,子弘感到十分不安,他討厭那些東西,不是因為真正的厭惡,而是不喜歡事情看來別無選擇,好像男人只能有兩種:好女色或不正常。然而他無法避開。他跟著豆花班長帶領的洗餐盤隊伍魚貫走入會場,轉眼一片湧動的紅色波浪淹上來,彷彿幽暗中的那些光是由發狂的體熱點燃。台上艷光四射,台下黑壓壓一片失控的波浪。黑暗中的性浪潮在激動的汗味中蕩漾,掀騰的脈搏在脖根跳動。那些挑逗的眼神和吃吃笑著扭腰擺臀的暴露的肉體,脂白粉膩的,讓失控的興奮陷入混亂,使得血氣方剛的阿兵哥們心頭動蕩。

子弘感覺像被海嘯吞沒,在淡漠的水中,洶湧的噪音之潮只是一片隱約可聞的遠方。

那晚,他唯一的收獲(如果能算收獲的話)是一隻不鏽鋼燉鍋,三獎,一個意外。然而,在他捧著那個意外走回連上的途中,冷不防讓一台不知被誰丟棄在黑暗中的小拖車絆倒,摔在冰冷粗糙的瀝青地上。意外的碰撞和詫異聲空冬滾進濃濃的夜色,疼痛使得他暫時無法移動肩膀,重擊在拖車柄桿上的脛骨留下蟲卵大小的創傷,然而他必須趕在十一點前回去站哨。

在蒼白月光的照拂下,他忍著劇痛,蹣跚走回醫務所換裝。

他當然不知道,還有另一個意外在等著他──那晚的安官是田昭明,子弘站內哨,這意味著他們擁有將近一個小時的獨處。

「聽說你抽到三獎?」他笑問。

「你怎麼知道?」

「聽說。」

子弘離開晚會的時候餘溫尚熱,比他早走一步的只有接外哨的李昆,他猜是阿昆說的。現在晚會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遼闊的夜空布滿各連排長整隊歸返的回音。

「抽到大獎要請客哦!」田昭明笑說。

「好啊,什麼時候?」子弘覺得擦傷的手臂或瘀青的脛骨已不算什麼了。

「真的?」

「嗯,」子弘點頭,「但不要給其他人知道,不然我只能拿三獎出來請大家吃火鍋了。」

田昭明哈哈笑道:「跟你開玩笑的啦!三獎也沒值多少錢,改天等你中頭獎再說。」

「那可能有點難,我一向沒什麼偏財運的。」

這時,連上部隊已經到了,排長點名後解散,各自漱洗就寢。在一陣疲倦的騷動之後,終於剩下夜晚的寧靜。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半晌,田昭明忽然說:「你知道有一種蟲叫螟蛉嗎?」

「嗯,不是很瞭解,」子弘想了一下,說:「我只聽說有人把養子叫做螟蛉子?」

田昭明倚著門框跟他說話,背著光;子弘站在門外,披著室內流瀉而出的昏黃燈火,望向流動的樹稍,獵獵的冷風,沒有月光。

「小時候我爺爺教我們讀詩經,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我們家三個孩子和堂表兄弟姊妹一共八個人,一起跟著我爺爺讀了不少書。我現在只記得詩經中有一句:螟蛉有子,蜾蠃負之。──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不太清楚。是不是跟養子的典故有關?」

「蜾蠃是一種蜜蜂的名字,牠在產卵之前會去捕捉螟蛉的孩子,注射蜂毒到牠們的體內,使螟蛉子麻痺,等蜾蠃的卵孵化成幼蟲之後,就以螟蛉子為食。以前的人不知道蜾蠃的用意,以為蜾蠃養螟蛉的孩子,所以才把養子叫做螟蛉子。」

「原來如此。」子弘思索著說。

「聽完這個故事──當然它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個知識,但我們小時候統統把這些當做故事聽──我開始放聲大哭,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因為我一向很調皮,打不痛罵不哭的厚臉皮,看不出來喔?」他笑著歎了口氣,彷彿在享受回憶。

「那你為什麼哭呢?」子弘問。

「因為,我怕我哥哥和妹妹有一天會吃掉我。」田昭明轉臉看他,眼底一層薄薄的笑意,就像沾著灰塵的黑色寶石。

子弘怔怔說不出話來,只感到這寒迫之夜突然從裡而外的,在皮膚上清晰了起來。

田昭明從燈下走到外面,進入幽暗的靜夜,他們一起仰望漆黑的天空,尋找那些落入宇宙被隱藏起來的星星,默然不語。


此後的幾天,田昭明一見到子弘就訕訕地不太搭理,低垂的目光像個等待懲戒的孩子,憂戚的微笑在眼睛末端拉出一條淺淺的紋路,彷彿還繼續活在他的故事中。他那種不知所措,就像已經走到白晝的盡頭,勢必空出夜晚的距離來容忍他對攤在陽光底下的自己所流露的不安。

他的優柔寡斷就像一種溫柔的抗拒。


一天晚上,已過了吹哨就寢的時間,子弘正要關門睡覺,意外瞥見樹蔭下一條人影站在湍急的黑暗中,看似怯懦地望向這裡,然後慢慢走出來,好像不是他的腳帶著他,而是流動的夜晚。子弘迎上去,注視田昭明陰暗的眼神,感覺一股即將從沉默的急流中暴漲而出的話語,然而他的聲音卻悄然的幾乎聽不見,像一陣微風。

他說他病了。

「什麼病?」子弘問。

「性病。」他安靜地說,強迫自己站在那裡。

田昭明嫖妓?子弘心中一亂,騷動的五感都沸騰起來,聽著他用那種無稜無角的求援方式在訴說因由,不禁怔忡,但也只是一閃即逝。田昭明想知道病癥顯示的是淋病還是梅毒。

「應該是淋病──」子弘以不夠專業的知識判定。空氣中滿滿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夜晚的寂靜:風聲、樹聲、心跳聲。「不用擔心,」他幾乎想擁抱他,「初期,吃幾個禮拜藥就會痊癒。」

田昭明沒有特地把聲音放低,但他的話就像霧一樣輕,他說,對方就是那個令他瞭解到性和愛可以分開的女人,一個妓女。然而,他發現已經不能把性和愛輕易的分開了──原來愛是可以做出來的。他笑說,他甚至想過要娶她。

「她幾歲?」子弘強迫自己想出一句話──實際,卻沒有意義。

「很年輕。她說她十六歲就開始做這一行,會做到二十五歲。」

「然後?」

「然後就嫁人。」

為什麼是二十五歲?

田昭明以一種耳語般的呻吟笑出聲來,「她們是家族企業,做到一定的年紀就洗手嫁人。」

這個答案令人困惑,也許有它的合理處,卻令人匪夷所思。

「你怎麼認識她的?」

「有一次休假,我在旅舍休息,她來敲我的房門。」

好了,這就是真相了。接下來的沉默彷彿是對於真相的一種虛弱的妥協,子弘望進搖曳的樹影裡,在夜的漆黑的深處,有一個安靜、突梯的領悟旋起。然後他說:「你要不要進來,我拿藥給你。」

「不用了,我在外面等。」

「那你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然而田昭明並沒有等到他出來就走了,像一齣夢,留下吹動樹葉的風,和它卷曲如波浪的披肩。

接下來的幾天,他以頑固的眼神搜尋田昭明的背影,聆聽他的腳步,期待再有機會晤談,即便只是浮言碎語。那種進退兩難的焦慮,如迫切重見光明的盲者的凝視。等待的隱憂,還有那些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滑溜的魚。有時他感到自己發燙的愛,彷彿一條可以觸知的疤痕,在模糊的皮膚表層留下炙熱的記號;有時莫名的憤怒從他裡面掀起,然而這井井有條的現實不允許他情緒化,他只能在劇變中追索一種易逝的平靜。

愛是那麼個人的事,一個人也可以孤獨完成,但寂寞又是怎麼回事?

那晚,子弘把隨身帶著要給他的那三排膠囊歸位的時候,他知道田昭明不會承認他曾經為它們來過。他望著昏暗室內漾動的影子,屋外嘩嘩作響的樹葉凸顯夜的空寂,他覺得裡面有某個活生生的東西還沒有開始生長便已枯萎,這讓他意識到那脆弱的、被孤獨留在黑暗中的自己,充滿寂寞,並且和記憶中想像的一樣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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