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破繭

他把整個臉埋進雙手,已經數不清做了多少遍這個動作,但是這一次他有了預感,眼眶熱刺刺地結起一層薄膜。忽然,他聽見輕微的聲響──何益走了進來,走進冰森的空氣,穿破水做的硬繭,把溫暖的陽光牽進來。

暗沉的天空落起了銀針般的細雨,校園結苔的紅磚塊吸著空氣中飄浮的濕氣,他在冷風中踢著石子,望向天際滾滾的黑雲,任涼涼的雨滴踩在臉上。這場春雨下得不偏不倚,正好趕走莫名的暑熱,他沿著一排芒果樹慢慢走著,身後的校車呼嘯而過,揚起他的薄夾克,車上的一扇窗被硬生生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用力喊著他的名字:「江──靖──」

是他,何益,那個有雙單鳳眼,清秀的五官摻合一股倔強霸氣的人。他總愛抱著他,「阿靖,阿靖」叫得好生親熱,彷彿晴天風裡叮噹的風鈴,一聲聲清甜的不安寧,「你為什麼不是女生,你要是女生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廢話,還好我不是女生,我可不喜歡做人家的老婆。」江靖邊走邊想著自己當時的反應,嘴角露出一絲好氣的微笑。雨勢漸漸大了,他跑進偌大無人的玄關躲雨,出口灌進來的強風把雨水帶上已經濕了半截的斑駁粉牆。

何益喜歡昵著江靖,常常虛張聲勢要親他,以他的掙扎逃避為樂;他對江靖好,但那個好又令人害怕。江靖想著他,又努力揮開。他快步走出校園,卻在校門口意外驚見等在斜對街的何益的快樂目光。他怔住了,呆呆望著對街朝他用力招手的何益,他什麼時候下車的,那是最後一班校車啊!江靖瞥了一眼兩方空曠的濕馬路,慢慢踱向對岸,那回首無涯的怒海狂濤,灰沉沉的天空壓在搖曳的街樹上方。

「你怎麼會在這裡?」江靖一臉漠不關心,心中卻升起複雜的不安和喜悅。何益笑著把身上還不怎麼濕的夾克脫下來給江靖披上,順手翻起夾克後領的寬風帽幫他戴上,「小心著涼了。」他柔聲說著,動人的目光在晴空般的眼中發亮。

「可是,你呢?」江靖心上暖暖的,但表情卻木然如冰霜。何益倒著往前退了幾步,耍了個大猩猩擊胸的動作,大聲說:「沒事,我壯得像條牛!」

江靖搖搖頭,笑了。

他們沿著田野邊的公路向前跑了一段,雨勢非但沒有緩下來,反而愈落愈大。何益全身透濕,還要抱著江靖玩鬧,這回江靖卻沒有推開他,反而靜靜給他抱著,「你不躲我就不好玩了。」何益放開他,笑說:「怎麼啦?」

「沒什麼,不想跟你在馬路上玩。你不怕我推你去撞車。」江靖冷冷瞅了何益一眼。何益笑問:「對了,今天怎麼沒有騎單車?」江靖淡淡回說:「昨天傍晚給車子撞壞了。」何益一聽忙湊過來扳住他的肩,問道:「你沒受傷吧?」

江靖沒有回答,因為一輛大型拖車從後方駛來,轟隆隆伴著大雨停在前方的路肩。司機搖下車窗,隔著大雨喊:「上車!」他們只遲疑了一瞬,江靖便率先開了車門爬上去,何益也連忙跟上,兩人擠在司機旁邊的座位,好在位子挺寬,剛好夠坐,還不算太擠。

「謝謝,」江靖忙向司機說,「不好意思,弄濕了你的椅子。」

司機是個敦厚的粗人,露出一口檳榔渣汁的笑容,粗聲道:「噯呀,沒關係啦!你們上來當然會濕,不濕就奇怪了。」他呵呵笑出了一臉經風歷霜的紋路,亂髮下是一張留著稀疏落腮鬍的瘦臉,長年風吹日曬的黝黯皮膚長著零星的斑點;他伸手拿出一包衛生紙,「來,擦擦臉。」趁他們擦臉的當兒,他又從座椅底下取出一壺銀色酒瓶,扁平的瓶身刻的一條張牙舞爪的飛龍,「這是虎骨酒,喝兩口驅驅寒吧。」

江靖何益對望一眼,司機笑道:「放心,裡面沒摻迷藥啦!喏,我先喝。」他對著瓶嘴啜了一口,江靖心想,「這會兒不是怕你摻迷藥了,是怕你摻口水。」可面對司機先生的熱情,江靖也只好接過酒瓶,遲疑了一下,反手遞給何益。何益倒是爽快,猛喝了一口,嗆咳起來,司機見狀哈哈大笑。既然何益喝了,江靖也只好接過酒瓶,硬著頭皮對著瓶口,突然心中一愣,覺悟到這瓶口剛剛才給何益含過,這,算什麼?他臉上忽然熱辣辣的,像吃了色的宣紙,兩頰暈開一層緋紅,直染到耳根為止。

「怎麼了,還沒喝就醉啦?」何益湊著臉看他,面色詭異。江靖不理他,逕直灌了一口,那酒像火似地從喉頭直燒到胃裡去,又從丹田一路竄上來,這樣一來,臉上的緋紅變成了朱紅,全身頓時溫暖起來。

司機先生載他們到小鎮的市區,江靖租的房子就在左近,他們謝過司機後下車,站在逐漸稀疏的雨中向那位好心的司機先生揮手道別。

何益反身望了望天空,說:「奇怪,一經過那道橋雨就變小了。」江靖說:「是啊!有時候更奇怪,橋那邊下雨,這邊卻是晴天。你沒見過吧?」何益點頭笑道:「你就跟這天氣一樣,過了那道橋,就對我不一樣了。」江靖板起了臉說:「哪裡不一樣了?」何益冷不防用手指戳了戳江靖的左胸,嘻笑著說:「這裡呀!」

江靖舉臂格擋,順勢掄起手來揍了他一拳,何益笑著躲開了,江靖索性轉身不理他,逕直往住處走去。何益涎皮賴臉地跟在身後逗他,兩人在雨中一前一後走著,彷彿這麼走著走著,便能走出一個晴天來。

江靖賃居之處是一幢簇新的三層樓,屋側恰好面對老舊三合院的前庭。他的房東是位獨居的老太太,乾癟的小臉上嵌著一雙老人中罕見的精明的利眼,佝僂矮瘦的身子利落得像隻獼猴,她總穿一身暗藍色灑白碎花的短衫,同花色的褲子只到膝蓋下,露出一截枯黑的小腿。江靖的房間在二樓,木板隔間,牆的上端一盞盞鏤葉刻花的雕飾,孔孔通聲串息,所幸隔壁沒有住人,否則隱私堪慮。

何益一進到房間就往書桌前坐下,一手托著下頦望著江靖傻笑。

江靖睨了他一眼放下書袋,從衣櫥裡拿出兩條乾淨的毛巾,一條丟到何益臉上。

何益擦了擦潮濕的頭臉,笑問:「你的衣服可以借我穿嗎?」說著站起來把濕答答的制服脫下來,雨水浸透的白色無袖內衣貼著他的上身,江靖瞥了一眼,忙轉身隨便抓了件襯衫遞給他。何益把接過的襯衫放在桌上,跟著解開皮帶,「褲子呢?」

江靖見狀,忙說:「等一下。」一邊胡亂塞給他一條運動褲,一邊推他出房門,指著走廊底端說:「浴室在後面,先洗個熱水澡再換。」

「那你呢?」

「我?我沒事,你先洗。」

「不行,你先洗。萬一我洗出來你感冒了怎麼辦?」

「你很煩吔,哪有那麼容易感冒的。去吧去吧。」

「一起洗吧。」何益笑咪咪看著一臉不知所措的江靖,「都是男生,怕什麼?我又不會吃掉你。」

江靖拉下臉,陰沉沉瞪著他不說話。

「好好好,我去洗我去洗,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喔。」說著小跑步進了浴室。

江靖趁這時候把濕透的衣褲換下來,拿吹風機吹乾頭髮。

何益光著上身走出浴室,一面擦著頭髮。江靖躺在床上發呆,聽到他進來的聲音忙不迭坐起來,兩人視線相接,江靖淡淡避開眼睛,把吹風機遞給他。

「幫我吹頭髮,」何益悠哉坐到床沿,抬起那雙促狹的眼睛等著。

「你手斷了嗎?」儘管這麼說,江靖還是走近何益,打開吹風機的電源,輕輕撥弄他的頭髮。

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洗髮水香氛,一陣陣溫暖的熱風騰起柔軟的髮絲,在指腹間波竄。江靖關掉電源時,手指仍纏繞著他鬅鬆滑順的頭髮,捨不得放開。何益舉臉注視他,在他縮手前,突然攔腰抱住江靖,把臉埋在他懷裡。江靖撫著何益的頭髮,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停止呼吸。

何益把江靖扳倒在床上,一手撫著他的臉,頭髮幾乎垂到他眼睛裡,感覺身子底下這個楚楚可憐的小生物正拼命在抑制急促的呼吸。何益的手撫過他暈紅發盪的臉頰,在他的唇邊逗留,低聲說:「阿靖──」,江靖闔起雙眼,聞見他嘴巴和身體的氣味,忍不住想再深吸一口時,嘴唇已經給何益輕輕的堵住了。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江靖記得很清楚,可到底是怎麼結束的,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何益熱燙的親吻彷彿還留在他冰冷的唇上,他一手搵著血紅的臉頰,怔怔望著躺在門口地上的一抹斜陽。天空放晴了,夕陽掛在對面人字形的樓頂上方,半條鮮麗的彩虹已經淡掉了。他嘆了一口氣躺下來,抱著被子發呆。

這是愛嗎?他霍然驚坐起來,是愛嗎?他搖了搖頭,又忍不住閉起眼睛懷念何益的吻,有點笨拙,卻很深情。如果……他已經開始在想「如果」了,怎麼會這樣呢?「如果」分明是「未來」的一種假設,兩個男生之間會有什麼「未來」?但是他的擁抱,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吻,他……「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的?還是……還是在捉弄我,這也不無可能呀,他常常就這麼喜歡捉弄我。」江靖忍不住這麼揣度著。「如果是這樣,那麼,我……」他熱燙的臉上鼓起一陣惱羞而成的怒氣。他努力回想何益離開時的表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以後怎麼面對他?他應該不會想再見到我了吧,還是……」他想起更恐怖的後果,「怎麼辦?明天還是得在學校裡見到他,我是躲不掉的。」他迷惘的眼底流露出憂懼的神色,慢慢低下頭,把整個臉埋進雙手,眼眶熱刺刺地結起一層薄膜。

這時,江靖突然聽見樓下傳來輕微爭執的聲音,房東婆婆粗啞低沉的叫聲傳上來,好像反覆在質問什麼,接著他聽見何益分辨的聲音。江靖馬上跳起來奔下樓,正好聽見房東婆婆說:「你不要騙我,哪裡來的什麼人──」何益一見江靖下來,就說:「不信你問他。」老太婆神情僵硬,面露驚疑之色,「你,你胡說什麼?」何益只盯著愈趨淡去輪廓的江靖,一心想越過婆婆,卻被她伸手攔下,「不行!你不能進去……」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進去?他就在那裡,快要,快要消失了。拜託讓我過去——」

這時,被驚動的鄰居圍到門口,婆婆突然虎起臉來,表情嚴厲又不忿地揮手趕他,更惡形惡狀地說:「你腦筋有問題嗎?就跟你說了,我這裡現在沒有住什麼學生,這棟房子就只有我一個人,你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何益望一眼空蕩的樓梯口,面色蒼白,慢慢退出來,腦中一片混亂。

婆婆神色雖然兇狠,但眼睛裡有話。何益彷彿有點感應,卻又想不明白她到底是何用意。

他沉思著走上街,失意地遊蕩著,走過那些江靖可能曾經去過的地方,默默溫習他的腳步。

江靖不知為何又回到房裡,他把臉埋在臂彎,周圍的空氣冰森得教人打顫,陽光都透不進來。他的記憶仍停駐在何益的親吻裡。除了那個吻,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何益走到阻截陰陽和雨水的那道橋,那道短短幾步就走完的橋。他坐在橋欄,想著江靖送他去坐車的那個傍晚,他們笑著鬧著,騎在單車上搖搖晃晃經過這裡。他的單車剛剛修好,卻又在回去的路上撞毀了,但是何益不知道,那時他可能已經坐上回家的客運車,心上還殘留著滿滿的快樂。

隔天,隔天,又隔天,江靖沒有在學校出現,他破碎的腳踏車躺在路旁綠油油的田野上。何益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房東婆婆卻說沒有這個人,可他明明在樓梯口看見江靖了,他悲傷的眼神和透明的身體,像被困在一只水做的繭裡。

血紅的夕陽照著身後的竹林,惡運如黑夜升起。何益擦著眼睛,他的眼底有霧,積霧成雨。他望著橋下的垃圾,模糊黑暗的水流。他知道只能這麼做,他必須回去找他,跟他在一起。這是一個完全絕望的禮物,他不必拒絕,也沒有接受,他只是讓它發生。

「唉」,婆婆嘆了一口氣,尖銳的老眼看著又回來求她的何益,「好吧,你應該知道,他已經死了——不過,你確定要見他嗎?」

何益答應得沒有遲疑,不悔的堅定都在眼裡。

「可惜,還這麼年輕……」婆婆像在自言自語,卻神色詭祕。「只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獻出一樣你身上的東西來交換,我才能幫你跨越陰陽,否則,惡運會像梅雨一樣找上你。」

「什麼東西?」

婆婆諱莫如深地望著他,似笑非笑,眼底如湖影中陰沉的閃電,剎那劈開了什麼似的。

「愛情的運氣,」婆婆挑起一邊眉毛,「從今以後,你會失去被人愛上的運氣。除非……算了,那種機率微乎其微,你還是不要知道好了——」

江靖還坐在房裡,他的東西都沒有了,消失了,但是他沒有感覺。他的心在回憶。在他們激情以後,在送他回去以前,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掛心的事。他把整個臉埋進雙手,已經數不清做了多少遍這個動作,但是這一次他有了預感,眼眶熱刺刺地結起一層薄膜。忽然,他聽見輕微的聲響──何益走了進來,走進冰森的空氣,穿破水做的硬繭,把溫暖的陽光牽進來。

「阿靖——」他摟他的肩。

「你不是走了嗎?」江靖舉起臉,隔著滿目迷濛的淚霧望著他,望著他愈來愈擔憂的笑臉,然後他感覺到他的拇指在他臉上撫拭,「怎麼哭了?」江靖拼命忍淚搖頭,可淚膜還是破了,「沒什麼。你怎麼又回來了?」在何益帶著淺淺悲傷的滿足笑容裡,江靖聽見他說:「我沒有回來,我只是從未離開。你放心,我在這裡,我,還有我的……」他的話沒能說完就被江靖反身抱住,吻去了他的最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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