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BN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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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也许永远不能被发表,但又不愿意只做一个抽屉里的作者……

故事三:阿拉伯花纹

别睡,艺术家,别睡

    不要对睡梦屈服,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帕斯捷尔纳克

动笔之前,他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阿拉伯花纹。每当工作变得艰难滞涩之时,他就容易沉迷于辨认花纹中的鸢尾花,旋转的藤蔓,鹰纹以及字母之类的图案。本来希望稳定思绪,最终却被吸进工匠雕刻涂抹的漫长时间之内,但是最神秘的依然是抽象的几何图形,交织、错落,放射、坠落。那些锐角组成的星形,阿克萨诡谲的五角与十角,摩苏尔复杂的七角与八角组合,设拉子光彩夺目的十二角,还有阿尔罕布拉宫恍若星辰之火的天花板。所有的线条和色彩让人思绪纷扰,迷惑与疲倦之下,再看自然界的花鸟百兽都像是未经处理的散乱原材料。

我们的主角叫做阿里,或者可以像大多数同事一样喊他伊本·优素福。但是称呼并不重要。让这位年轻的学者沉迷的花纹只是房间书桌前的一道影壁而已,过分精致的装饰几乎掩盖建筑本身的宏大。但是精巧的花纹和书法却几乎无处不在,俯仰间巨大的长桥沉默危立,窗格和暗壁又极尽奇巧,给人一种原始森林般的神秘感。像这样的房间据说一共有三千六百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从出生起每周换一个房间,很可能到死也无法走出这座宫殿。如此伟大的建筑不是为了腐化的帝王享乐,而是为科学与艺术而建的——这就是著名的智慧宫。

此时距离伟大的哈里发马蒙,以及他统治下辉煌的帝国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据说智慧与财富均无边无际的哈里发本人下令用等重的黄金支付稿酬。满载书籍的驼队从君士坦丁堡、休达、埃德萨、尼西宾、木鹿以及所有世界尽头逶迤而来。这片孕育了乌尔、巴比伦、大塞琉西亚、泰西封和巴格达塔的神圣土地上水气蒸腾,智慧宫高悬其上,璀璨夺目。聂斯托里派、穆尔太齐赖派和东方亚述教会的学者们终日在清凉的房间和洒了玫瑰水的大厅间穿梭、翻译、教授、创作。关于哲学、解剖、几何、宇宙学的资料一望无际。而今一切风流云散,智慧宫的美好年代同波斯的青春繁荣一样一去不复返。 战乱兴亡间隙,现在是难得的安稳岁月,形销骨立的学者们常常从遗忘废墟里找寻未登记在册的文本,理论上他们的工作规模并没有太多衰减,但是资料的遗失,建筑的倾颓以及美索不达米亚的动荡,阴郁纷扰的种种给人一种模糊的感受:即智慧宫本身已经和它所研究的这个世界一样,化为一个忧伤的谜团。

阿里在收到文稿的时候心头正萦绕着这种沉重的感觉,他在读狄奥尼修斯的文字:“不过注意别把这些告诉那些未入门者,即那些被尘世的事务缠牢的人。这些人以为除了个别的存在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他们以为靠自己的理性力量就可以获得对那隐于幽暗之中者的直接知识。”他读到此处好像看见怀疑的思绪迅速分为正直的和亵渎的,并向下坠去。此时立于暗影中的上司呼唤他的名字,他站在走廊中,像糖罐前的孩子一样兴奋,他被选中主导一份资料的整理工作,据说这是新发现的手稿,卷帙浩繁,似乎埋藏着许多重要的秘密,以至于哈里发本人也参与到主编人选的评估之中,这对于一个年轻学者无疑是莫大的荣幸。按照古老的惯例,明早会举办一个散发清香的小小仪式,以正式移交这份书稿。不过今晚他就可以到西边的大书房开始工作了,七个聪慧的少年随时听从调遣,以辅助他完成繁琐的文书工作。

这是一本真正的书,阿里很快就产生了这种印象。在他印象中书本是未完成的,流动的、生长的,是一种作者和读者共同培养的植物,而且太精彩太完美的故事就像一个小工艺品或者晶莹的宝石,给人一种傲慢的不真实感。这份手稿极为复杂,主体部分用阿拉伯语写成,没有开头的序言,直接陷入作者的个人笔记之中,记述了一些个人的研究和同时期学者的一些评述,包括哲学、天文、医学、数学,还有关于诗歌和神灵的文字,每个章节之间界限模糊,有的篇章无法找到上下文,有些故事中串联了另一个故事,相互观照,绵延不绝,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图画和古老文字,第五章则全部是作者的回忆。除去残章断片,最后三章清晰的文字描述了一个旅行故事,但故事在一个清晨的出发之后消失无踪。总之这是由各种语言和文体构成的一场混乱舞会。

但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信心,他是一位年少有为的哈菲兹,通晓几何和星象,能够熟练写作四行诗和无韵诗。他精通希腊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能够读懂希伯来语和阿拉米语,对于手稿中过于古老的古埃及语也有两个科普特学者协助破译。阿里踌躇满志,收放自如,他很快就发现结尾的旅行故事并不只是一个故事,如同这份手稿本身更近似于更广阔知识的一个索引一样。 按照故事案例的提示,他派出学生在智慧宫各个角落和民间市场上搜寻遗失的片段,他勤奋地记笔记,保持工作手感,一边好奇地思索:如果这一切只是精妙设计的一个解密游戏(即使破译需要繁重的搜集碎片的过程),那自然界的谜团会不会简单地太遗憾了一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睛沉溺于这本真正的书,从文字本身的美妙到学院之外的阳光。年岁的确在震怒之下走过,但是无人察觉时光化为的叹息。产出纸莎草的沼泽滩涂水鸟叫嚷,孩童追逐。夜晚在河边穿着裙子跳过火堆,清晨将死的牲畜往彼此身上逃跑。受尽折磨的老兵聚在酒馆歌唱:“吟游诗人,请为我们讲个故事,在你的眼睛里我们依然青春美丽。”阿里在笔记中写道:“……那么长久地沉迷在阿拉伯花纹之中,以至于总感觉还有那么多的知识和文献横在我的笔与纸之间……”。他将逝去的青春热情宣泄在学术研究之中,孜孜探求每个手稿涉及或是记述需要的科学领域,哪怕是最复杂最荒诞的。他编篡了一篇关于经典欧几里得方法的论文,掌握了一种利用植物召唤相应精灵的医术,还修正了手稿中观星数据的陈旧错误,他利用更新的数据构想了一种三十三年回归的新历法。阿里尝试过发表一部分他的研究成果,短暂的赞赏让他的学术生命欢欣鼓舞,自觉工作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份文件限定的范围。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在笔记中记述家庭和个人的生活事务,毕竟在那个时代准确记录时间流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敬畏的事情,而阿里做得太多,他的灵智触手自手稿伸向理性已知的各个角落,完善笔记分支的时间也随之延长直到无垠。独自一人时阿里祈求安拉的宽宥,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复活了象征的力量,惊扰了迷宫中的迷宫。

笔记的纸张随人一起衰老。某一日他开始整理所有的东西,回到工作本身。事实上阿里只有少数几次怀疑过为何无人催促这项工作。信任或懦弱来源于管事突厥人的冷漠,以及未曾中断的经费,谈笑间他把自己比作未来在寒荒宫殿一角被遗忘的蜘蛛,被困在年岁积累的网中,只能无穷无尽地织下去。那一天或许是女儿婚宴,他穿过酒席上欢腾的人群,如同汲水少年赤脚穿过风沙。阿里感觉自己日渐苍老,对于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情感交流不抱信心,一生的无尽工作只剩这个最初的梦想还没有完结。然而画上这个句号尽是那样艰险,焦渴,就像茂盛的胡子和头发夺走了生命的水源,那些诗歌和谜团让他口干舌燥。阿里不无欣慰地发现自己的笔记俨然皇皇巨著,阅读时复杂情绪涌上来,如同初次学游泳的人,口鼻被甜腻的血腥味窒息。噩梦中总有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在叫嚣:正建造的一切都将残缺,在废墟中一切都将得到完整。然后是失眠,他发觉自己在不眠的夜晚登上清冷的露台,昔日激发灵感的明月,如今疯狂折磨着某个被遗忘的歉疚。失眠者撕扯毯子,整理心情去迎接更加短暂痛苦的梦境,男孩等待着死亡的信件,而他正是那个为大地带来鲜血的人。他看见罗马城多层的居民楼轰然倒塌,肢体在碎裂壁画中扭动,故乡的高原,牧童手执花束在正午荒草中寻找新娘变成的白色幽灵,墙皮剥落成鬼魂头颅的形状……直到晨光终结睡眠的苦痛,露台伸出去而下面的大河波光粼粼,因此清晨光线从身下照过来把他唤醒。不可避免地想起当传说中建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巴别塔超越了日月星辰之时……

直到一位波斯诗人的到来才使他免于悲惨的老年,博学多才的奥马尔与阿里相见恨晚,他和落寞的学者热烈谈论彼此的研究:对欧几里得的怀疑,新历法,几何和方程结合的大胆尝试,奥马尔带着刻骨的绝望歌唱爱情和美酒,他说没有诗的人生如同海滩泡沫、沙丘尘土,但如今我们在此痛饮,用欢乐嘲笑死亡与时光,短暂的相遇匆匆流逝,临行前夜两人在烛火下尝试来自中国的蓍草占卜。

“我想了解智慧宫的未来。”

奥马尔纤长的手指快速翻弄蓍草,在越来越复杂的卦象显现之时,两人从彼此苍白的脸上读出了共同的图景:衰败、悲凉,最终毁于远方陌生的骑兵之手,万亿纸张燃烧的烟怠遮天蔽日,河水被眼泪般的墨汁染黑,连异教神庙的废墟都在哭泣:是谁在这古老而疲惫的大地上散布了这些悲伤?

送别朋友后,他直奔书房,尝试火烤和药水浸制,实际的破译工作更加简单,最后三章的镜像中藏着一首长诗,大致是关于爱情和其他哀伤事物的,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面前从暗语译出的诗篇墨迹未干,诗句几乎立刻就将他带入到回忆的狂风骤雨之中。比如遗忘已久的故乡风貌,齐亚尔政权最后的追随者面对火焰,波斯腹地的歌谣,还有流着泪等他回家的堂妹阿兹拉。他甚至半开玩笑地用法蒂玛喊她,但她仍然喜欢用自己的伊朗名字:Shyhayegh。让他悲伤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场景,也不是她杳无音讯的温柔,某种更原始更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的链条断裂了。那几乎是夜晚,无数个夜晚过去了,房屋燃烧,月光之路化为碎镜,我们拥抱,我们流泪,我们沉默地坐在地毯对角等待分别的黎明。你用嘴唇在水上写:爱比死更冷。

阿里顿时变老了。他开始了自己的最后一段工作,提交一份至少是形式上的报告。这很简单,如同从小河里抓起纠缠不清的水草,几十年工作浩繁的笔记,有些已经遗失,也没有人记得哪些公开过,哪些未曾发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几乎是随手捡起自己的一份工作组合成片,有些含混不清和失去混乱,让他觉得更加清爽自然。个人回忆和学术研究有些笨拙的纠缠在一起,那些精巧的诗句又像冰凌般锋利脆弱,用舒缓的节奏写作,他甚至随意玩弄起古书中习得的各种书法,寥寥几笔,就暗示了阿拉伯字母与日月星辰和动植物之间的奇妙联系,文字的界限也逐渐分解,他倾向于让冷峻的句子以“א”开始,让富饶湿热的句子以“𓄿”开始。凡此种种,书房逐渐空旷,旁人只看见一个忧愤枯燥的写作者,连夜晚的影子和童年的诺言都背弃了他。

终于,书稿的结局,塞尔柱控制下的政权行使了它短暂的威权,三十二名抄写员每人抄写了七份文稿,并快马到已知世界的各个图书馆。终于,他的写作躲过了战火侵扰,女巫诱惑,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如今一切都平静了,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火焰、洪水,甚至是预言中的恐怖铁骑都无法毁灭他的工作了。

但是——那是什么?不死的欲念,噬咬的躁动,从某个昏沉的午睡中惊醒,披散着头发回眸,从书房里取出自己抄送的底稿,又取出一份当年原始手稿的抄本摊开,全部打散,再混合,不出所料,他的结论消失在原始手稿中,那么自然,不可分辨,水消失在水中。

阿里颓然跌进椅子,仿佛回到刚接手工作的青年岁月,沉浸在大马士革玫瑰甜美忧伤的香气之中,他看见西边的窗子打开,夕阳的血红色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黄昏下两河平原一览无余,这片充满神秘和欲望的土地在热气中扭曲。乌尔、阿卡德、巴比伦、阿吉德和萨珊……人们争斗不休,血流成河,逝去祖先的阴影屈服于未来世界的阴影。他看见成书的作品是浩大笔记的一个子集,那份他投入毕生心血的文献是智慧宫的一个子集,而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子集。即使伟大的智慧宫或个人的意识注定要在多年后灰飞烟灭,构成它的每一个文字和元素都早已存在于世界的各个角落,并且将一直存在下去,只是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的学者去重新拼好碎片了,即使在无限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我们有无数个幸福的结局,但今生今世我们只能拥有那个离别的破碎的圆环了……他没有看到的是,在自己耕耘于宫殿和纸笔之间失去的数十年间世界已经产生剧变,君士坦丁堡鹰旗猎猎,法兰克海岸十字军整装待发,突厥人席卷了雨林和高原,罗斯的野心跨越斯堪的纳维亚直抵黑海。拜占庭帝国失意的长公主安娜·科穆宁娜写道:在这一切之后最不幸的是,我仍然活着并能够感知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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