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贊仙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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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很想奶奶

(编辑过)
这篇文章本来应该写在去年12月,或者今年1月。但等我有勇气写的时候,已经又接近下一个冬天了。
虽然这首歌并不是那么合适,但却是我写下以下文字的情绪来源。

这篇文章本来应该写在去年12月,或者今年1月。但等我有勇气写的时候,已经又接近下一个冬天了。

奶奶去世的12月1日,是我刚到苏州的第二天。

从奶奶去年生病开始,她会离开这个假设似乎从来没在我的脑海里成立过。家人们偶尔轻描淡写地提及,我只当他们在提及,因为我从来没有当真,也从来没正视过,在奶奶这个年纪,去世这个词就是一种触手可及。

所以,当一切发生的时候,和难以置信相比,我全身被笼罩在一种极其剧烈的恍惚感里。这种恍惚感伴随我接听完电话,伴随我去学校办完注册手续,伴随我踏上回家的动车,伴随我无法控制的眼泪。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很快,城市的空气干燥凛冽,我当时甚至有一种念想:如果这列火车不停,我是不是永远不用去接受和面对。

但真正击败这种恍惚的,也是这样一步步接近既定的存在,眼前的、可触及的、可感知的,打败了与我如影随形的恐惧幽灵。

情绪的崩溃涌来得很快,等到我站在小区门口看见写有奶奶名字的讣告,等我穿过走廊走进熟悉的房间,等到我看到熟悉位置,等到真真切切看到这种凝固,我被崩溃的巨浪和海啸瞬间吞噬。

我甚至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奶奶的去世会给我这么大的打击。

我也是在那一哭才知道,原来我这么爱奶奶。

我第一次理解伤心,第一次理解痛哭,第一次理解脆弱,第一次理解离开人世的真正含义。

这种伤心和痛哭里还参杂着很多愧疚,在距离奶奶一米的地方,所有这些连同我的回忆被裹成团,时间变好慢。

我小时候很大一部分时间和奶奶在一起,我也是她唯一带在身边长大的孙子,从护士站到小学结束,这个小老太太和我的童年紧紧裹在一起。正因为这样,我的饮食习惯变成了纯南方口,和奶奶完全一样。甘草、橄榄、螺蛳、荸荠……这是我一个北方孩子喜欢的童年零食。长大后我还惊喜地发现,奶奶教给我的这些字的读音竟然都是对的,比如我从小念到大的luo si和bi qi。

大学毕业后我总是一个人跑去找奶奶,给她买点糕点,和她一起吃午饭,然后和她一起翻相册,听她讲那些奇妙的人生经历。奶奶年轻时从上海支援大西北,认识了爷爷,就在西北了一辈子。从小汽车到小驴车的人生里,我从来没听奶奶说过后悔,她也很少有夸耀和抱怨,就好像一切的发生都在既定的轨道上,稀疏、平常。

我总觉得奶奶身上有着一种非常朴素的理想主义,像是一代人的精神,也像是一次纯粹的个体探索,只不过她呈现出令我惊异的自洽,我似乎永远也做不到。

我喜欢每次在距离奶奶家一个单元的位置开始喊奶奶,然后奶奶就会拖拉着鞋笑盈盈来给我开门,从我6岁到我27岁,一直如此。

这不是第一次奶奶没给我开门,但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在门外就大喊。

因为那个时候,奶奶已经瘫床小几个月了,但我还是每次会吵吵闹闹在她耳边跟她说话,听她骂我没有好好扶她,她有时候会没力气理我,但有时候也会在大家觉得她记忆不清的时候,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跪在奶奶面前哭了很久,很多人在我耳边叫我,但我只是不断在闪回,在这间不大的房屋里,我和奶奶所有的过往。我不断想起来三天前离开时的场景——我好高兴地跟奶奶说我要再次去南方了,奶奶冲我笑着说拜拜。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笑成为我和这个老太太人生纽带里的最后一个结。我宁愿去相信,奶奶只是没力气和我闹了。

奶奶在第二天彻底地离开了家,但奶奶的小屋子里依然人来人往。

偶尔安静的时候,我会对着黑白照片发呆。我会看着那个笑着的老太太想到八十年的人生原来也是转瞬时光。我也想到老太太虽然冬天只喜欢戴白色老式护士帽,但依然给她买了一大叠各种颜色的帽子。奶奶的床下还有舍不得穿的新鞋,以及同款不同色的毛衣们……奶奶一个人逛街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又突然想起小学五年级爷爷去世的时候,那是我见过最慌乱的一次奶奶,她在小房间的床上瘫坐着,我还记得那个疲惫的眼神。还有爷爷的哥哥去世时候我说漏了嘴,我被奶奶拉到楼道里“教育”去和爷爷重新说。我想到奶奶在爸妈吵架的时候偷偷抹眼泪。我想到她站在我房间门口骂我夜猫子。

我没想到过去会以各种方式瞬间进入现实。

山脚下的殡仪馆也分了等级,我们选了中间的那一层,奶奶一个人躺在一幢二层小楼里。老妈说他们给奶奶化了妆,奶奶这辈子都未曾化妆,很漂亮。

但我始终不愿意去面对眼睛闭起来的奶奶,即便大家都告诉我那是睡着时候的样子,但睡着的时候人会笑吗?我最后见到奶奶的时候,她是笑的,我想让这份笑容刻在我的视网膜里。

人们本来期待在忙碌的葬礼中减缓悲伤,但现代殡仪馆的冷静服务让这份减缓变得慌张。仪式被消解在流水作业里,情绪被隔离在工作人员与亲人之间的铁壁里,标好价码的一切,我能做的,只是看着被抬出灵棺的奶奶被送向尘归尘的地方。

装着纸棺的车就在我面前一点点消失,这是我和奶奶的肉体彻底的告别。 


奶奶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读了很多关于死亡、遗忘和告别的内容。我想寻找关于死亡的答案,虽然我也并不清楚我想寻找的是什么。

但我好像就在这个过程里理解了“虽然死亡可以在肉体上摧毁我们,但死亡也能从精神上拯救我们”的含义。

因为奶奶的去世给了我一次审视的机会。我重新回望了朱天心所说的包含了满满日后的我的童年,我也重新理解了她所说那种挑战——我所同样依靠的,不至于无重力漂浮的生命从何而来。

我也尝试如弗洛伊德所说,在逐渐、零星地放下里放下悲伤,接受所有冲进现实生活里的回忆,在他人的故事里共情与溶解。

我努力抛弃眼泪的隐喻,接受生命脆弱的双重意义。

奶奶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是广阔维度的生命哲学。

所以,如果“生命最终极的死亡,是当人们都遗忘他的时候。”

那么,只要我没有遗忘,奶奶永远活着。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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