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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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生死相談,遺憾或灑脫:二十五歲男兒不怕死 ?

如果生命在這個當下結束,心中會懷抱遺憾,還是灑脫離去?

但恨是如何恨,死去了還恨嗎,是否成為傳說中的厲鬼纏身,將盈滿怨懟的精魂殘勾於塵?灑脫,又該如何脫盡這一世的悲歡離合,無論滋味苦甜都努力度過的此生啊,當看見生命盡頭時,能半點不留戀地走出深刻回憶的軀體?

死亡是生命的終點與萬物重啟之源,瑰麗難解的藝術;若問為何要將死亡稱為藝術,只因「死」的神秘性、不可揣測性,留給人們無限想像,所有生靈的終結不正是一件巧妙的藝術品。無論生時多麼強大健壯,無論對世間多麼依依不捨,強的弱的大的小的富的窮的,不分動物植物,甚至萬古岩盤山脈也逃不掉沙漏倒數。

太渺遠的不說,還是說人吧。我們知道生死乃生生不息的輪迴,那麼死後會看見什麼,感知什麼,或僅是肉體徹底分解成細小分子,被撫育我們的土壤吸收。倘若事實為後者,生到死之間不需要七情六慾庸擾,遺憾和灑脫都變得微不足道。可是生而為人,尚未成佛,仍無涅槃之境,釋語一念成佛,這一念得打磨多少歲月,歷經多少滄桑苦劫,才能在笑淚中悟道。

在此之前,情緒跟血肉相依相存,依然需要在無數選擇中做出艱難的決斷。不禁思忖,假使在我這樣的年紀逝去,是否正值最好的時候?別急著抨擊我妄談生死,一副不重視生命的樣子,但縱然出現這種反應也預料之中,畢竟我們的文化素來忌諱將「死」掛在嘴邊,遑論侃侃而談,但面對死亡卻是人生極為重要、相當值得探討的課題。再回到開頭問句,這個年齡是否死去最美好的年歲?試想二十風華茂盛,容貌肉體正值顛峰,醫美手術跟保養品難以企及的高峰,從各方面來說皆無可挑剔,保存了自己最棒的狀態。至少我曾如此想過。這個想法奠基於高中一遍遍拜讀<項羽本紀>,項羽何許人也,楚國貴冑之後,聲名錚錚的大丈夫!那時我對項羽的英雄氣慨相當憧憬,每當讀到他斬宋義、破釜沉舟,打得諸侯莫敢仰視,一腔熱血隨之激昂。讀到垓下之圍,自刎烏江,除了扼腕更多的是敬佩他揮灑生命的方式。

那時我總認為,做人做到項羽這份上,當是毫無悔恨。一生豪放精彩,什麼名頭都掙到了,雖然他不過活了三十年,三十個年頭卻轟轟烈烈煙火璀燦,總好過年邁摧枯拉朽。生的亮麗,死的壯烈,夫復何求?這思想對十五歲的我造成極大影響,儘管只是平凡沒特色的普通高中生,但那段時光在來回學校的校車上,枯燥無味的課堂上,獨坐在電腦前反覆刷著聊天訊息時,都不停思考生與死。彷彿熱烈一次,便此生無憾,此生最大的任務是將青春裱成一幀斑斕華麗的圖畫。平淡而多愁的青蔥因此豐富又感傷,在最好年歲死去的想法也就不脛而走。

追逐貴族式浪漫的純真歲月,直到某個同儕自戕後方告一段落,或說這件事的衝擊破碎了種種綺想,揭開輕薄表層,發覺裡頭深埋悒鬱。得知死訊時,腦海卻浮現他的笑容,接著又忖他帶走遺憾還是灑脫。

既然已選擇交付一切,若不瀟灑些也說不過去。但無論如何,我意識到生命中濃郁的憂鬱,是的,話題必須帶到憂鬱了。此時過去關於美、壯闊等等粉飾的字眼都將卸下,因為對生命的茫然,對未知事物的迷惘,對生死一知半解,卻硬要撰出一個道理,迫加強悍的情感矯飾脆弱。一個熟識的生命體驟然消逝,很難不從其自我了斷的方式連結到憂鬱上,而這個詞貫穿許多人,不分歲數、性別,在發達的文明社會壓縮下名詞變動詞。這並非危言聳聽,應當明白世間鬱流多麼嚴重,若有一副看透人的火眼金睛,能把那些抑鬱的面孔化作真實顏色,那麼望眼所及將被深深的藍淹沒。

藍如天,藍如海,卻未有海闊天空的遼遠,那是極為濃稠,並且渾沌的藍色。憂慮鋪壘成道,無不讓身陷其中的人們痛苦,但痛在心裡是很難判斷的,為了省下麻煩,當中又有多少人曾選過結束生命。只是這麼做真能帶來解脫嗎?因而一切又回來文章開頭的問句,然後成為無解的謎。十多年前,還讀國小、國中,那時同學間有著奇怪的流行:拿美工刀割小臂。我不明白這是要宣洩不滿,還是表達自己已不是孩子,他們藉由自殘獲得慰藉,似乎看血淌,看著一道道醜惡的疤才能取到心理平衡。這些人展露傷痕的語調帶有一絲驕傲,哪裡有趣呢?也許這些行為跟部落時代殘打自己的成年禮一樣,都是宣告成長。

最可能的還是跟憂愁有關。我想在現今越來越緊湊的社會,當人擁有自主思考能力後,多多少少都有愁慮,那是不分彼此的業,只不過造成的原因和煩惱方向不大相同。

我沒自殘,但我將那股莫名的哀愁轉移到景仰項羽上,說到底都是同樣一股力量作祟。本以為這只是成長期的自然現象,時間到了便沒事,但仔細觀察身邊的成年人,不管是而立、不惑、知天命……一張張被人情世故磨練的臉龐仍有抑止不住情緒的時候,他們被交付更多壓力,一逕把壞情緒往身體裡塞,直到再也不能壓縮,通通爆發出來就跟青年一樣瘋狂。

當情緒到達臨界點,外在的裝飾都無所謂,誰管身分位階,只想奮力地嘶聲力竭的發洩。是心裡不夠堅強,還是這社會要求的太多?正因人如此複雜,看似堅毅的外表藏著一顆與生俱來脆弱的心靈,所以人不管到了幾歲都需要溫柔擁抱。

用彈指或轉眼都不足以形容時日的飛逝,很快,而且不著痕跡覆蓋歲霜。其實不該形容得如此誇張,一日仍運行八萬六千三百秒,交錯著平淡又無奈的日常生活。平淡是真的,每日開門七件事,為生計努力奔走,正因生存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生存才會充滿無奈。

以前會認為轟轟烈烈的人生才是生命本質,所以羨慕項羽將有限的生命發揮淋漓盡致,填補年輕的惆悵與空虛。又如大學時期接觸三毛的著作,對這名奇女子骨子裡的叛逆深感著迷,直覺認為那是標記青春最好的方式,人該為自己放縱一次,自由展開羽翼四處飛翔。

年輕的生命又如此敏感,讀到一句「晝短苦夜長」便再忍不住滿溢的愁緒,捨不得與每個謳歌青春的時光,於是在夜晚流連忘返,藉此排解寂寞。但一次次酒酣耳熱後甦醒,發覺清晨陽光赤裸裸曝曬孤寂的身軀,反覆幾次已是歲月不待人,那些試圖抓緊的事物全從緊握的隙縫溜走。依稀記得《項羽大傳》寫過一段話:「二十五歲的男兒不怕死。」那年留下一筆懸念,對幾個春秋後的自己滿心期許,忖著時間到了答案便呼之欲出。所以這裡使用了「彈指」一詞,彷彿真的只彈了一個指頭的時間,我的生命已刻上二十五圈年輪。

然而日子平淡又無奈,就跟身邊每個相同年紀、或遠超於此的人一樣。明明早知道是小說家之言,卻天真認為未來定有波瀾壯闊的際遇,這不正是年少的魅力嗎?

儘管人壽在浩瀚世界顯得微渺,卻由一段一段起伏構成,無論最後選擇什麼,攀越困苦,克服種種磨難,享受幸福,接著再一次重複。不管平凡還是不平凡,這才是真實人生。

二十五歲男兒不怕死?人活到哪個年歲都害怕的,所以才要努力活著。累了就休息吧,整頓好後依然能徜徉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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