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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wawa现象学

昨天谷雨实验室发了一篇Ayawawa和娃粉的报道,很多朋友看得目瞪口呆,既感慨这么明目张胆物化女性的操作,又惊叹有这么多女性前赴后继为之买单。物化女性我们见得多了,真正惊奇的是Ayawawa发展出了一套粗糙但实用的理论,用人人都能简单上手的知识来实行物化。对我来说,Ayawawa提供的是层次丰富的关于中国婚姻关系的人类学文本。

在这套理论里,一个女人具备两种属性:mv(Mate Value,伴侣价值),包括8个指标年龄、长相、身高、罩杯、体重、学历、性格和家庭环境;pu(Paternity Uncertainty,亲子不确定性)。要提高自己在婚姻市场的竞争力,女人一方面必须努力提高mv,精心打扮、健身、整容;另一方面要降低pu,不能太强势,少点事业心,学会温柔体贴,崇拜另一半,让对方感受到你的“忠贞”。

提高mv并不算太过分,如果有什么可挑剔的,大概是“伴侣价值”这个说法。2018年了,谁修饰自身是为了提高“伴侣价值”?很多人根本就不想结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会转发、评论谷雨实验室这篇文章,批评Ayawawa的人,基本不会是娃粉,结婚对她们(虽然娃粉大部分都是女性,但也有男性娃粉的存在,为反对以“他”来统称男女的语言霸权,下文都用“她”来统称男女)来说,要么不是什么难题,要么连选项都不是。Ayawawa也明白这一点,她的生意不是面向她们的。

婚姻之于普通人,跨越阶层的叙事

Ayawawa面向的是仍然对婚姻有需要的人群,这种需要很复杂,粗暴地拆开来看,一是精神的满足,二是物质的实现。从精神满足的角度看婚姻,它必须是一个有自尊的自由人,和另一个有自尊的自由人的联合。换言之,是一种有“爱情”的婚姻。自由地联合,也意味着由自己承担责任,同时意味着“分开”作为一个可能选项,是始终存在于这类婚姻的。只有存在“分开”的可能性,才是自由人与自由人的联合,才是能满足精神需求的婚姻。

这不是Ayawawa理论中定义的婚姻,也不是她的受众所追求的。我过去写了一篇文章讨论过以“爱情” 为基础的婚姻所面临的“幸福”困境:

爱情这种充满偶然性和冒险精神的浪漫之物,正是稳定家庭的敌人。爱情是偶然事件,没有逻辑可言,也不受道德的禁锢,它像花火一样突然闪现。只要人还有不安全感,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就不会停止。

基督教鼓励人们与自己的“爱人”结婚,这种由爱情到婚姻的模式,经由全球化传播到了东方社会,被广泛认可。允许自由婚恋也成了一个国家走向现代化的标志。比起把婚姻作为家族联合的工具,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也注定了其波折的命运。当一种不安全感碰上了另一种不安全感,破裂的可能比携手共进要大得多。在人间的剧场里,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幸福。

江婷,在她大一的时候就严格依照Ayawawa的理论为自己择偶,在大二的时候和一个白手起家、感情经历简单、大她很多、“长相难以言语“的男人结婚了。结婚时她的同学无法理解,多年后,投入职场浪潮的同学给她发来短信:“我发现我们这群人当中最聪明的是你,过得最好的还是你。”

这个故事尽管片面(我们没有更多信息来判断江婷和她那位同学的实际心理状况),但它提供的是另一种关于“幸福”的观念,一种更少”精神需求”而更多“物质需要”的婚姻关系。这里关于精神和物质的二分法主要是来自我的个人视角,其实它需要被质疑。我们不得不追问,稳定的婚姻关系,对于江婷这样的女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精神需求”吗?文艺青年、知识分子眼中的“精神”,对更多的人来说,可能并不成其为一种“精神”(也许江婷和她先生一起看《战狼2》感到很满足)。

腾讯”大家“的一篇文章指出,“结婚对不同阶层的女性,根本不是一回事”,对于有学识的女性来说,婚姻是“锦上添花”,而对很多来自三四线城市,或者农村地区的女性来说,结婚关乎跨越阶层。

“跨越阶层”指的不是嫁入豪门这样的低概率事件,它其实是简单的经济计算。一个月薪五千的女人,在城市里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但当她和同样月薪五千的男人(同样性质的工作,男性在这个社会所能拿到的工资要比女性更高,所以现实是,她们通常能找到月薪七千到一万的另一半结婚)结婚时,她们的收入变为一万以上,而支出并不是两倍(两个人同样只需要租一间房),供房成为可能。结婚之后,两个人身后的家庭成为她们这个新家庭的共同依靠,许多年轻夫妻的首付就是这么来的。

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主流婚姻叙事。一言蔽之,结婚增强了收入不高的人抵抗风险的能力,成了很多人跨越阶层的必要路径。事实上,这是集两代人的努力和积蓄,生出具有城市户口的第三代的代际阶层转移的故事,但这不是本文的重点了。

以上的讨论仅仅是经济计算,还没涉及到社会心态对人的影响。一个适龄(去你妈的适龄)的未婚女性,在这个家庭、职场上遭遇的歧视和需要承受的压力,是我仅能想象而难以感同身受的。我旗帜鲜明反对这种婚姻文化,坚持认为中国的女性能不结婚就别结婚了,但我理解Ayawawa的追随者的选择。

下一个问题是,Ayawawa教女人服从于男性社会规则,让她们通过“表演”来控制男人,对这些女人是一种伤害吗?

不仅女人是商品,男人也是商品

“有人说你为什么要让女孩把自己当成商品,我说那不当成商品,难道你要当成赠品吗?”

Ayawawa这句诡辩当然很容易反驳,不当成商品不意味着要当成赠品,还可以当成人,有尊严的人。从一开始,把亲密关系当成买卖就是不道德的。

但是,须要先分清楚亲密关系,爱情,和婚姻。Ayawawa教的是婚姻的技法,而不是爱情的技法。爱情在她们的运算法则里是非常次要的,一个3.5分的女性想和5分的男性在一起,她就是“感情观有问题”,要改。能这么冷酷计算的,是爱情吗?正如我在前面所讨论的,Ayawawa受众所追求的婚姻和幸福,不是基于“爱情”的婚姻,而是能带来稳定生活的婚姻。

人类学家(莫斯,列维-斯特劳斯,费孝通)一再指出,婚姻的本质是交换,家庭和家庭之间通过交换女人而形成联盟,跟我们今天所想象的自由人与自由人的联合相去甚远。我不是要讲“交换”是好的,而是要说,对于有尊严的自由人来说,如果我们珍视爱情,珍视亲密关系,婚姻其实不是好的选择,或者说不是必要的选择。当然,存在很令人艳羡的婚姻关系,但那不是由婚姻这一体制带来的,而来源于两个人的品格。

所以我的立场首先是,大家不要在婚姻里实现爱情,有能力不结婚就不要结婚。如果非要结婚了,务必好好把它当成生意,核算一下成本和收入。核算不好的话,婚姻是会损害爱情的。

Ayawawa把婚姻关系中的付出化约为一个个数字:买钻戒、买包包明码标价不说,生孩子在她的理论体系里也有价格,50万(代孕的市场价格)。其实在她的理论里,不仅女人是商品,男人也是商品,它的平均社会劳动价值是300万。这不难计算,以年收入10万计,婚后工作30年,刚好300万。

从女性的视角来看,在这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结婚的风险很大。我支持中国女人尽量不结婚的理由之一是,中国男人平均来看太糟糕了,不讲卫生、缺乏平等意识和性别意识、心理承受能力差、迷之自信。在这样的“风险社会”里,结婚要有策略地慎重。

Ayawawa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反感的原因是,她不仅不质疑这个制度和系统,还不断论述男权社会的正当性。但我愿意为她稍微辩白的理由是,她把男权社会的规则教给女人,不全是为了让她们服从以成为男人的仆人,而更多是让她们看懂、利用规则,反过来避开渣男,以及“控制”男人。

北医三院产妇事件,34岁的中科院女博士怀孕快7个月,高血压合并子痫前期死亡,丈夫要求医院赔偿——

Ayawawa:把自己打扮漂亮,早生孩子,不要高攀,不要找kinselection(娃粉们翻译为“凤凰男”)。遵循了我说的任何一个,哪怕问个婚前五问,都不至于导致如今的结果。

这个点评的不道德之处暂且按下不论,从谷雨实验室的报道中反映出来的事实是,Ayawawa的追随者大多是“男女关系中的可怜人”,要么遇上了劈腿渣男,要么遇上了PUA (Pick-up Artist,另一种渣男),要么从小生活在出轨父亲的阴影下,要么太一厢情愿想要在婚姻里实现爱情。

这样的女人,学习一些自保的技法(比如婚前五问),筛选掉渣男和PUA(Ayawawa有反PUA教学,实不实用是一回事,这和防狼喷雾一样是这个男性社会的副产品),不能算是坏事。她除了教追随者留住男人,也教她们摆脱男人。

PUA理论(所谓泡学)在男性群体中的流行,反映的是太多“聪明”的男人在利用女性对感情的“一厢情愿”和信息不对称来俘获猎物,Ayawawa理论作为一种女性PUA,刚好提供了反击PUA的意识和技术。

另一位PUA则说,他周围的朋友都不会找娃粉做女朋友。“这样的人挺可怕的……这些女生懂得太多了。”

但这位朋友要明白,不是娃粉的女性,也不是PUA能成功俘获的对象。

从反对婚姻制度的角度看,Ayawawa理论的流行,进一步把爱情和婚姻体制分离开来,提高了结婚的门槛。对于婚姻制度,何尝不是一种解构。婚姻商品化的逻辑,最终会推导出如下现实:当结婚不符合经济计算的时候,选择结婚的人会越老越少。这个道理,就和教育越普及生育率越低一样。

“女性优势”的争论和引申

Ayawawa最引起争论的一点是她对“女性优势”的分析。她除了提供技法给追随者,还提供了一套朴素的价值观,在她的价值序列里,花别人钱优于花自己钱,生命优于贞洁(是的,在她的价值里,还有“贞洁”这种概念)。所以刚出社会的女性(对比于刚出社会的男性)可以被中年男性请吃饭是性别优势,慰安妇(对比于战死的男性)也是性别优势。

举慰安妇这个例子有多下作和无知是显而易见的。“女性优势”的说法也让人不忿,结构化性别不平等语境下,把女性的身体当成可用权力、金钱、暴力交换或获取的对象,不能叫“优势”,而是赤裸裸的性别不平等。这是所有人应该铭记的。

但是,不妨做一点关于弱势者的权力的引申。福柯在The Subject and Power中论证过,任何被权力施加于身的对象,都存在反转权力的可能和策略。奴隶主可以逼迫努力为其劳动,但在这个过程中,奴隶也始终存在反抗奴隶主的可能性(除非奴隶被监禁、捆绑起来,但福柯认为,那样并不是一种权力关系,没有“自由”就没有权力关系)。

尽管很少有奴隶会去反抗奴隶主,规训制度使得每个人都服从于自己的角色,哪怕在没有暴力胁迫的情况下。而福柯提醒我们的是,身为弱者,也不要忘记反抗的可能性。“女性优势”应该被论述为这样的一种反抗策略。

在不平等的现实语境下,服从于社会规则,为的不是满足制定规则者的欲望,而是利用规则,赋予自己反抗的能力。Ayawawa理论如果有任何正向的意义,我希望是让她的追随者多多少少触摸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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