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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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石居

M中的E-山居閑筆(8)

幾朵花開在地上,全部星辰閃耀在天上……
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 (Ⅰ,Ⅱ,Ⅲ), Pocket, 1998( 1992).

M,Les Misérables:雨果的小說《貧苦人》。一般都譯成《悲慘世界》。這個中文通用的譯法,作爲書名,似乎把“悲慘”渲染得過透了,還是直譯好些。早前,也有譯成《孤星淚》的。

E,l’évêque de D.:D區的主教。小說第一書中的主人公。第一書中,幾乎每一頁都有精彩的語段。

上個月裏讀了兩部法文小說,一本當代的《公主和漁夫》,一部就是經典的《貧苦人》。

《公主和漁夫》是年初剛出的一個當代童話,一位越南裔青年女作家所寫。動人,讀來很有一番情緒。只是書翻完了,情緒過了,什麼都沒剩下。

書中的人物曾“戀”一位日本作家,西文拼法,對不上號,也沒去查,亂猜是不是村上春樹?想起年輕的時候,也曾讀村上,還有韓東、殘雪、王安憶……

《貧苦人》,則經久耐讀,有些部分則一讀再讀,所以這樣的小說才成經典。隨着生活體驗的類似(山區、南部省城等),讀着關於E的80多頁內容,覺得異常親切。E是整部長篇的重心,沒有他,就沒有再生的主人公Lejean。

看來雨果不僅是一位傑出的文學家,還是一位出色的歷史政治學家、神學家、哲學家、花草專家,加上他悲天憫人的情懷,這些成就了他的偉大。這也表明,文學是一種奇妙的形式,能融合幾乎所有知識學科,同時又融匯生活本身。

讀着雨果,不禁又被激發出對文學的熱情。讀着雨果,感到這位主教先生,也彷彿成了值得自己敬仰的一位近在咫尺的好友。


E是Aix貴族的兒子,很早就結婚。大革命開始,就流亡意大利,後來髮妻死了,他也成了B地的神甫。那時,已經很老,生活在“深深的休憩中”。個頭瘦小、慈祥、和善,精神矍鑠。

1804年,因某事去巴黎見紅衣主教Fesch(拿破崙的叔叔),等在過道里,正好拿破崙去見他叔叔。

拿破崙經過他身旁,突然回頭問:——這個看着我的矮個兒是誰?

M回答說:——陛下,您看到的是一個矮人而我看到的是一位偉人。我們兩個都有所獲。

當天晚上,拿破崙就查到他的名字,隨即命他爲D.的主教。書中後來說,大概是E的目光和容貌中透出的平和寧靜的個性光芒,使得拿破崙會注意到當時等在過道里的他。

D.,是普羅旺斯地區的一個小城,那裏有“很多說閒話的嘴巴,卻幾乎沒有幾個會思考的腦袋”。

他帶着比他小十歲的B小姐,也就是他的妹妹一起來到了D城。僅有一位女僕相伴,M女士。前者瘦長、蒼白、親切,虔誠的信徒,歲月的浸洗,使她仿若一個天使。後者則矮小、白胖、嘮叨、多事。

到達D城後,隨即被安排入住到主教宮殿中。

書中說,D城的這處宮殿旁邊連着的就是當地的醫院。宮殿十分輝煌、氣派,很有歷史,屬於貴族享受,不知有多少房間,沙龍,以古老的園林風格建成,院裏長着許多美麗的古木。醫院則是一間低矮狹窄的房子,僅有一層,帶着一個小園子。

上任第三天後,E參觀了醫院,然後與院長談話,瞭解醫院裏有多少牀位,多少病人。馬上就決定,與院長和病人們換住處。於是,第二天,醫院裏二十六位可憐的病人住到了主教的宮殿,主教則搬到了醫院裏。

D地多山,平地少。全地共有32位本堂神甫,41位副本堂神甫,285個分堂;這些都需要主教去尋訪。去近處,E都是徒步行走。當路好走時,他妹妹和女僕都一起去。山路難走,他就一個人去。

他曾不畏當地人害怕的強盜,獨行去看望山上的一羣牧羊人。不想強盜也喜歡他,夜間特地悄悄給他送來一匣從某地教堂裏盜來的珍寶。人們由此更加敬佩他。他則苦惱於是把這些珍寶還給原處的教堂,還是佈施給窮人們。

因爲平時給窮人的施捨很多,有時囊中頗爲羞澀。某次只能騎着頭驢去某地尋訪,當地接待的幾位官員老爺見到,則嚇了一跳。

他說:——先生老爺們,我知道您們爲什麼奇怪,看到一個寒磣的窮神甫竟然學耶穌當年一樣騎着頭破驢兒;我向您們保證,我是不得已而如此的,覺不是因爲虛榮哦。

在這些場合,他十分寬容,隨和,就不同的對象有不同的談話內容,言語都十分貼切又中要,話不多,卻充滿形象,有說服力,也中聽。跟他聊天,快樂而舒服。

生在普羅旺斯區,與地中海本地人天生熟識。說着當地不同的方言,很受羣衆歡迎。書中說,在鄉村和山區,就如同在自己的家裏一樣。說着所有的方言,他進入到所有的靈魂中去。對於羣衆和非羣衆,他態度一致。

主教職務很多,除此之外,他就獨自在城中或山間散步,隨步做些施捨、祝福。他所到之處,人們翹首以盼,尤其是窮人們。凡是有誰需要什麼,人們都會指引他(她)到E的家裏去。

醫院不大,一樓三間房,二樓三間房,頂層一閣樓。屋後是塊小園子。兩位女士住二樓,E住一樓。一樓第一間,門朝大路開着,他用作餐廳,裏面第二間爲臥室,再裏面第三間爲祈禱室。以前醫院朝後園開着的小藥房,被改造成廚房。

房裏有的是極少幾件簡單實用的傢俱。唯一貴重的是一架銀質燈架和一套銀質餐具,這些後來也都“送”給了書中主人公Lejean。

後園裏有一間牲畜棚,以前醫院的廚房,E在裏面養了兩頭奶牛,以自產每天早餐用的牛奶。E的臥室比較大,天冷的時候,很難取暖;他就在牛棚旁用木板隔出一間小房,冬季最冷的時候,他就在那裏藉隔壁牛的熱氣過夜,他戲稱之爲他的“冬季沙龍”。

書中說,後園子當初被設計得夠難看的。四條小徑成十字形把園子切成了四塊。M小姐就在其中的三塊地上種了些菜蔬,主教就在第四塊地上種了些花兒,那裏留有幾棵原來的老果樹。

有一次,M小姐對他說:

——大人,您一人佔了這麼一大塊地方,種的都是沒用的東西。最好種些沙拉菜。

——M小姐,主教說,——您弄錯了。美跟有用的東西一樣有用。

沉默片刻後,又加了一句,——或許更有用。

主教以照顧他那些書一樣的熱情耕耘着他的小方塊。耕種季節,每天花上一兩個小時,在裏頭鏟洞,種上花籽兒。留下泥裏的蟲子。

對那些植物,他是無知的;不像他對那些書一樣;他就是愛花兒。他非常敬重博學者,但更尊敬無知者,並且,從來都不缺乏這兩種尊敬,夏季的每個夜晚,用漆成綠色的白鐵水壺澆着他的花壇。

他們住處的門,夜裏從來不上鎖。兩位女士還是有些害怕與顧慮,他在《聖經》某處的札記寫道:“區別在於:一位醫生的門從來都不應鎖上,一位神甫的門必需永遠打開。”

1811年6月15日,他被呼召去巴黎聖母院,參加全國95位主教的集會。但,他僅參加了一場會議,還有三四場特別的講座。書中說,E是山區的主教,跟大自然和鄉村是那麼近,他覺得自己在那些充滿思想的人羣中很不協調。很快就回到了D城,人們問他爲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回答說:——我打擾了他們。外面的風從我這兒吹向他們。我像一扇打開的門一樣讓他們不舒服。

後來,又說:——那些主教大人都是些君主。我,我僅是一個貧窮的鄉下神甫。

在任職的9年裏,由E的善行和慈和,縈繞着D城的是溫親、和愛的氛圍。

書中說,通常來講,一位主教身旁必然被一羣小神甫簇擁着,就如同一位將軍身邊總是繞着一羣小軍官一樣。但是,E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因爲沒有人認爲會從E那裏獲得晉升。

醫生要看的是他的病人,主教也有他的病人,就是那些貧苦人。某天早晨,他獨自在園子裏散步,突然,他停下來,看着地上的什麼東西;原來是一隻大蜘蛛,黑乎乎的、毛茸茸的,有些可怕;他自言自語道:“可憐的蟲子!生成這樣可不是它的錯。”

靈魂靜修有着其無限性,有其危險和困難,後者通常誘惑着機具天資的人物,比如帕斯卡,比如斯韋登博格(Swedenborg)。但E不是天才,他是一個把信仰中那些神祕問題擱置一旁、不讓它們來干擾自己精神的簡單人;在他的靈魂中,有着對陰影的極大尊重。

他日常生活的每一天爲這些所充滿:禱告,公衆祈禱,佈施,訪問那些痛苦的人,園子一角的勞作,友愛,儉樸,看醫院的病人,克己,信心,讀書,工作。只要夜裏天不下雨或不太冷,他就在園子裏獨自祈禱。

這些時刻,他心靈的寧靜安詳可比於夜空的靜謐,黑暗中閃耀着的星座可見的光芒,還有上帝那不可見的光芒。他供奉着自己的心靈,就如同花朵供奉它們的芬芳,如同一盞燈點燃在星夜的中心。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從體內飄出,又有什麼東西進入到他的靈魂中。

書中說,靈魂和宇宙的交流,是多麼神奇啊!

他坐在園子裏一張木凳上,背靠着一棵老葡萄藤;透過他那些果樹衰弱而佝僂的影子,凝望着夜空的星宿。這塊長得不好的三分地,被破房子和破棚子籠罩着,對他來說,卻是珍貴而滿足的。

一塊小小園子,可用來散步,對他來說,卻是一整片無垠之境,可用來遐想。腳下的土地,可以勞作和收穫;頭頂上的蒼穹,可以學習和冥想。

幾朵花開在地上,全部星辰閃耀在天上……

 於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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