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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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大學中文文學碩士。影迷、小說創作、撰稿人、影音剪接者、小編。特別有興趣性別研究、流行文化、文學電影漫畫、心理學⋯⋯比起快速用標籤介紹自己,更希望依附、探索未知。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6ES50RHt2lhY80mTHrmLLQ IG: filmsnbeyond

酒杯和蝶影之外(1/5)

中篇小說

【一】

是狹小的五樓酒吧,冷色調的射燈十分刺眼,晚上人客稀少,使得牆上電視中播放的流行歌曲回聲變得特別大。安獨自坐在角落,按照慣例,簡只會在剛剛好的約定時間裡出現,一分不差。中央空調調得很低,冷得大理石打造的桌子沾上了一層霧氣,霧氣化成水,摸上去跟不知多久沒洗過的沙發椅一樣,黏黏膩膩的。

安一向不是需要上酒吧覓食或打發時間的類型,當然只穿了仍跟炎熱的初秋天氣切合的短衫短褲。亮白色的新上衣,胸口位置燙上了大寫粗斜體的SUPREME;下身軍綠迷彩及膝的短褲;40號Stan Smith,學童黏魔術貼的那一款。不用去樂園上班的日子是不會用髮蠟,而總是懶得整理地戴著帽子的,有時是漁夫帽,有時是反戴的棒球帽,今天是冷帽,棗紅色,跟上衣一樣的商標放大織在正中央。架一副橢圓的Moscot玳瑁眼鏡,左耳戴著Chrome Hearts環狀耳環。淡淡有點不對稱的眉毛,內雙大眼睛,鼻子很挺,薄嘴唇。夾幾分男性的英俊,又隱藏些女性的陰柔。即使坐在最隱密的角落,仍然十分顯眼。

冷氣吹得安的手臂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想招手讓店員把煙灰缸拿來,眼前便出現了一個有些陌生的身影:

「妳的頭髮⋯⋯剪短了啊。」那是簡預料之中的、難以掩飾的錯愕。

於是簡也只是若無其事的坐下來,叫了杯假裝自己容易入口的Long Island,本來,她是絕不願在安面前喝酒的;安叫了跟《卡露的情人》一樣的Dry Martini,順便要來了煙灰缸。簡沉默的盯著安隱約可見穿著束胸的平坦胸部:果然是一成不變啊。如此的不願意被誤認為男人,又只願意穿不合尺寸的男裝衣褲,選大幾號的鞋子。快四十歲的女人了吧,穿得像二三線的無名男星;除了不願意被看錯成家有女兒的師奶,不也很享受同圈子的女孩投以炙熱的視線麼?

安從腰包裡掏出萬事發和芝寶打火機,鼻腔裡噴出的煙在這封閉空間裊裊上升。簡想著自己的嗅不到的短髮、外套、牛仔褲、全身,今晚都一定會滲滿安的香煙味,竟覺得有點高興。

簡拭了拭眼角,並沒有眼淚,還以會哭的。所有與安有關的記憶,總是潮濕而氤氳混沌,就是看不清楚才更加吸引。她坐在硬邦邦的單人床上,拉開抽屜拿出未開封的藍莓8。那模樣像極了在平靜的汪洋上停下獨木舟,拿出哄小孩無用而精美的鐵盒。對面的床上沒有溫度,欣很貪玩,週末通常都不會睡宿舍。丹準時地以最普遍的鈴聲打過來當人肉鬧鐘,像是遠處水平線往上升的一道光。簡提早醒了過來,膽怯又本能地躲避耀眼的光線,冷冷應了一句,掛了線。把煙一根接著一根,放在煙灰缸的凹槽上,點燃、燒盡、近距離仔細端詳,再嗅一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她緩慢地拿著梳洗用具,站在鏡子前刷著牙。盯著自己的烏黑的長髮,想著不知道下星期的現代文學課,會不會也出現自己看過的流行小說裡,女主角失戀後要把頭髮剪短的情節。


***

從第一眼開始,簡就知道安是特別的。唸女校的時候,簡從沒對那些像男孩子一樣的奇珍異獸產生過異樣的情緒。從來都只順從的簡,寧願說服自己聽老師那一套:這些現象都是暫時的,離開了單一性別的環境,她們都會變回正常的女孩子。每個年級總會有那麼幾個,有的認識時就已經是那副樣子,有的突然有一天就把長髮剪掉、突兀地繼續穿著校裙。從她們在球類比賽勝出後與感情要好的隊友摟摟抱抱,起哄著要接近哪個年級的校花,謝師宴拒絕濃妝艷抹而是穿著西裝皮鞋前來赴會留下一幀幀合照時;簡都只是遠遠的看著、聽著。那個潘朵拉盒子般的新世界,是只要一打開就再也合不上的萬劫不復。

安卻悄悄的站在簡身後,用她渾厚低沉的聲音,和溫暖纖細但比簡要大一點的手,握著簡,反覆在耳邊誘惑著:「打開吧,打開吧,這裡才有妳真、正、想、要、的。」

在那之前,簡也不是沒有喜歡過其他男孩子,她還認為,自己就是和別人一樣,只會喜歡男孩子的了。也不是沒有好好把握僅餘能夠接觸男孩子的機會,可惜每每眼看快要有個結果的時候,總有一方提前嗅到端倪,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安是特別的。在夢幻的樂園裡當備受尊重的餐廳經理,總有一堆蝴蝶圍著她繞,相處時完全沒有大人的架子。特別的成熟、特別的溫柔、特別的像男人。青春開得正絢麗,彷彿遇見安之前的十八年都是黑白的。簡才發現,愛情電影裡頭那些關於喜歡的浮誇感受確實存在:滿肚子的蝴蝶,每次對話都提到嗓子口的撲通作響的心跳,甚至要超越這一切。在名為愛戀的男孩敲著門時,一切只是平和如常。和安在一起的時候,卻處處充滿意外的新鮮和驚喜,又處處體現同為女性的心照不宣。尤其是言行舉止男性化得極致之下,偶爾不小心忘記隱藏的女性氣息,最讓簡愛不釋手。

剛開始拿著不知是否有效的入場券來到安面前的,是簡。

不要酗酒,她總是到老蘭夜蒲,不止一次吐滿了整張雙人床,都是我清理的。

不要死纏爛打,就是不能勉強才分的,就算生日當天捧著蛋糕在我家門口苦苦守候也沒有用。好聚好散還是朋友,哭著哀求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了。

上個星期我才去過人妻的家裡,跟她先生在陽台煲煙。生日嘛,多麼高興,她還生了兩隻嚷著要讓我當契媽。

不一定是長髮啦,短頭髮的也可以很迷人。胖胖的也好,高挑的也好,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眼緣,突如其來的感覺而已。

只是一臉半信半疑,不知不覺還是分享了很多情報;像是卸下心防的樣子,足以教簡狂喜。不過也只是僅此而已,不會再向前多踏一步的。對於安的喜愛,是一種帶著恐懼的喜愛:她太優秀了,簡原本只是她手下無名的下屬而已。在那些多得能匯成書的經驗裡,稍有不慎,就會立刻被討厭、被疏遠的。

可希望總在濃霧的早晨不遠處嶄露頭角。二人是經常見面的,一個星期至少一天一起吃的晚飯;只要是安預的約,都沒有拒絕的理由。聯繫同樣是十分頻繁的,安通常在工作的空檔裡打給不用兼職的簡,一天數來通,聊天室直到睡去才會安靜下來。

安付費帶簡吃過很多不同的晚餐,貴價的平民的,傳統的新興的,連鎖的小本經營的,從不重複同一家。也許是職業病使然,她對吃很有要求,並且偏好那些份量很多適合一大群人去的料理類型。就像是沒有一大群朋友陪她才會找上簡去般,簡有時候會忍不住這樣想:真孤獨啊。那些剩下三分之一的雞煲,每碟小炒都剩幾塊的大排檔⋯⋯噢,還有那次抱著等候了一個多小時補償心態的泰國菜,想要吃的叫了滿桌:沙冰、串燒、三碟、四碟、五碟。

一邊避免像平時一樣露出醜態小口小口的吃著,一邊用塞著食物的嘴回應安的話防止冷場,簡十分笨拙的努力著。安不動聲色地在挑起新話題的同時,把黏著烤雞全翼的竹籤拆下,再依次把雞翼尖、雞中翼和雞槌分開,甚至還把雞中翼的兩根骨頭拆除,放到小碟上,遞到簡面前。

飯後,安奪去簡提在手裡沿路像鈴鐺不斷晃來晃去、實在剩太多才打包帶走的盒子;買來了一人一根雪條,哄小孩那樣,站在簡的右邊,陪著意猶未盡的簡,離開九龍城,漫步往簡家的方向。深秋的晚上,距離安第一次約的飯局,小數也過了三個月。風該開始有點凜冽了,吃過冰的嘴巴,內側和嘴唇都冰涼冰涼的;提過雪條棍的右手,也因為沒有放進口袋裡,指頭竟有種快失去知覺的錯覺。安像平常那樣,偶爾高興多講一句,偶爾撅著嘴說關妳什麼事。不,她其實跟平常有點不同,她一直都沒有說再見。簡覺得有點兒頭昏腦脹,是風太大又不間斷地吹的緣故,乾澀的眼睛快睜不開,身子被吹得僵直,動作都緩慢起來。

轉角就是簡與父母同住的公屋大廈,走到大門前首先得經過漆黑又散發惡臭的垃圾站。地上一灘髒水旁有蟑螂一動不動地潛伏著,簡還想著要不要利用牠給的機會,高聲尖叫向安展現自己女孩子的一面,延長幾秒鐘安護送自己回家的時間。可惜安在街口經已拉開距離,停下任由簡往前走。簡只能彆扭的揮手做著口形,跟往常玩障礙賽那樣快步奔向大門,按下密碼。


***

安只說了讓簡在樂園門口等。其實等同於接她下班,掩人耳目地。

簡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搞得七上八下,明明一群員工跟兩人是一樣的下班時間,會沿著同一條路,進入同一間女更衣室。簡瞥了一眼在角落裡獨自換好便服緩慢離開更衣室的安,貼心地在走到門口時詐稱遺漏了什麼,讓其他人先走。繞了一圈,坐回陰暗的長椅上等著。

「原來在這,其他人呢?」簡不想承認自己剛剛才發現的自以為是,不敢回話,只像乖巧順從的小綿羊安靜的跟著。她們跟隨一堆剛看完煙花的遊客上了地鐵,擠在車廂與車廂中間。安身上散發著有如深度烘培的咖啡豆味,說起來有點怪異,長著是一副老菸槍的樣子,卻從來都聞不到黏在她身上的煙臭味。「我們⋯⋯去哪?」風咻咻的呼嘯而過,掩蓋了簡考慮很久還是按耐不住問的一句。

從香港站走到中環站,再過幾個站便是銅鑼灣。銅鑼灣是安既熟悉又安心的空間,年少被搭的訕,跟幾任或好或壞的女朋友在附近專屬酒吧灌過的酒精;她也終於搬過來,在這區獨自住了幾年。

九時多,兩個人都沒有吃晚餐,飢腸轆轆。安轉進怡和街,到卡拉OK連鎖店門口才開口:「唱K好嗎?」再看了看戴在右手的Rolex手錶,「剛好能趕上黃金時段,到清晨五時半,還有自助餐供應呢!」是期末要準備考試和完成論文的時間,可一整晚都能一起,簡不會不答應的。

安進門就擺弄著一旁的按鈕:調暗燈光,調高咪高峰的回音,那是她喜歡的情調。簡還杵在門口,不知所措著:該坐在哪裡?安的左邊?右邊?距離多少?三十厘米足夠嗎?可以近一點嗎?還是應該先出去拿吃的?

她有點後悔,自己並不想要在安面前獻醜。安興致很高,拍了拍沙發讓她趕快坐下。首先拿出藍莓8,循例問了句:「不介意吧?」拿起掛牆電話,要來了佯裝煙灰缸的玻璃小碟。窩在輕觸式螢幕前,用便利店隨手可得的BiC打火機點燃,自顧自點起歌來。過程行雲流水,簡仍然呆坐在沙發上,只依稀知道自己木訥的搖了搖頭。

列表中,有千禧年前後大紅大紫的歌手,也有近代些簡不只聽過名字也聽過他們唱的歌的,大多是中港臺,也有幾首英文老歌,全是男歌手。偶爾夾了幾首對唱情歌,紅色字幕跑到高音上不去的部分,安也能夠輕鬆接手,與簡對調著合唱完。

簡點了一首剛上榜的歌,音樂錄影帶裡,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年紀相若的女人在滂沱大雨的午後於自助洗衣店裡相遇,一個天真外向,一個成熟內斂。鏡頭推移,向觀眾展示了兩人陷入了同一個男人的癮。女人向另外一個女人遞上了禁果,洗衣店裡還有旋繞不散的飛蛾作道具。一扇巴掌、一個放棄掙脫的擁抱、曖昧的和解。簡雙手緊緊握著咪高峰,門牙快要碰上擴音的位置那樣緊貼,調較了伴唱聲道,蚊子囈語般嘴巴都看不出動了的唱著。她牢牢的盯著螢幕,不敢轉向左邊看安的表情。只是還是聽到了,是音樂無法掩蓋的、短促的笑聲,像蝴蝶一樣停在了那個擁抱上;夾雜著一點輕蔑、一點鄙視,定是歪著嘴角的一下痞笑。是在街上沒來由的迎面碰著打扮取向跟自己一樣、潛在競爭對手般的女人時,的那一種不屑。

簡最後還是敵不過漆黑的K房,畢竟她是個甚少熬夜還未完全長成大人的孩子。安輕輕的拍了拍她的右肩膀,電視還播放著柔和感傷的抒情歌,玻璃小碟裡裝滿了煙灰和煙屁股,雙人房只有淡淡二手煙的味道,安是往房間獨立廁所裡抽的煙。脖子和左肩膀一陣痠軟,簡連忙抬起靠在安身上的頭,挺直腰板,拍了拍臉頰努力趕走剩餘的睡魔。

離開的時候,天還是黑壓壓一片;吃過早餐,便濛濛的亮了起來,街燈都關掉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安連連打著哈欠,一句話也沒說,輕輕的挽著簡的胳膊,帶還沒清醒過來的簡來到巴士站。目送她上了第一輛過海巴士,隔著玻璃像上次那樣揮了揮手。


***

一切將會在這通電話後結束,毫無懸念。

還以為像尋寶遊戲那樣,就算途中偶有阻礙,終究會是一步一步穩定的向寶藏靠近。然而,不過是經費不足的三流劇集,途中忽然喊停,演員頂多只會悻悻然摸摸鼻子,趕緊收拾跟隨團隊離去,連正式的告別也不會有。

當通話紀錄再沒法被安填滿,簡就知道了。若非無法相信,定是生厭了。

說好不能投放感情的。

簡嘗試再多發一球,球奮力彈跳,失去動力,在地上滾動,最後停下。

想不到安還是在簡恰恰能接起的時間回撥了,像上天給予的第二次機會般。

「找我?」跟一開始一樣,渾厚而低沉的聲線。

「嗯,不過已經沒事了。」無謂的嘗試。

「要說就說吧,別扭扭捏捏的。」不耐煩了吧,哄累了吧。

安在話筒的另一邊等待著,聲音像被真空抽走了一樣。

「那是一通表白電話。」反正是二月二十九日,所坦白的,都會掉進時間夾縫的黑洞裡。簡如此怕黑,還是自願掉進去被吞噬。不要緊的,痛苦的話,也不過是四年一次而已。

「表白?表什麼白?」

「只有一種意思的那種表白。」簡抽空了全身的氣力,吐出這句話。她感到一陣耳鳴,兩眼昏花,可剛剛被真空的聲音還是釋放了出來。

真意外啊,妳也跟其他人一樣,對我有某種超越友情、不完整的愛慕。第一句話。

雖然很抱歉,可妳實際上是連喜歡都談不上的吧。第二句話。

妳真的確定,自己更喜歡女孩子嗎?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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