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秋霞的一千零一夜》不理睬政治，政治卻找上門

不理睬政治，政治卻找上門

「我如果說不去，『老先生』說他就要過來！」多桑匆匆穿戴妥當，坐上停在家門口等他的黑頭車，揚長而去。

卡將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滿雲、節雲和松平都露出恐懼的神色，也不敢哭出來。二二八的時候，多桑有好幾位朋友都是因為「長官請你去開會」，或是奇奇怪怪的理由就被騙出門，後來卻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有的甚至連屍體也找不到！多桑更慘，他是被衝進門的五個持槍大漢喝令：「我們奉命來槍斃你！」被架出去騎樓，持短槍者就要向著他的額頭開槍……

一家老小都親身經歷過那血腥的場景，松平甚至還中彈！子彈直到今天還卡在他的胸骨間，還沒有醫生敢為他開刀取出來。那個恐怖的記憶全部都回來了，死神臨門，那不過才兩年多之前啊！

松平第一個哭出聲來，壓抑不住的啜泣變成嚎啕大哭！松柏抱起他：「老弟弟你怕怕嗎？不要緊的，老哥哥在這裡。」松柏比松平大二十歲，松柏醫學院畢業時松平才要上小學，平時兄弟倆人都以「老哥哥、老弟弟」相稱，感情很好。

然後，松柏好像為了給自己壯膽，也安慰家裡的人，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不像戰後那些壞人都是官兵當強盜。蔣總裁既然來台灣，現在台灣很安定，他一定會想聽聽多桑的意見，多桑不是都有準備要告訴蔣先生二二八時陳儀失職的罪狀嗎？我想應該是這樣。」

全家人都憂心忡忡，沒有人想到現在是吃晚餐的時間，誰也沒有心情吃飯。卡將很少見的對松平責備似的說：「不准哭，哭聲會招來厄運！」然後惦危危的跪倒在祖先牌位前，祈求歷代祖公祖媽：「保佑渭川平安回來……」

秋霞終於有機會跟松柏提到下午的事，吳國楨省主席帶了三個美國人來拜訪。

「我問多桑他們來做甚麼？多桑說『他們要我做官』……『但是我不要，我對做官沒興趣』。多桑這樣跟我說。」

啊！松柏大叫一聲：「吳國楨來？帶美國人？」好像燃起一絲希望，接著說：「那就是好事了！吳國楨是美國派的，美國是民主國家，美國屬意吳國楨當省主席，而總裁也同意了，這對台灣是好事啊。」但是另一方面松柏又憂心起來，「吳國楨能不能當省主席也才這幾天的事，有確定嗎？他們來找多桑，現在總裁又召多桑去官邸！這未免太快了。」秋霞安慰他：「剛才多桑匆忙走出去時不是還說：『我如果說不去，老先生說他就要自己過來』，對不對？這樣，就政府來講已經很有誠意了，多桑拒絕官位，但可以在民間做『建言』，比較符合多桑的個性。」

松柏說：「經過二二八，多桑已經無心政治了。」「早在當初和陳儀會談那時候，陳儀在3月7日已提出論功行賞的條件，說：『你從事文化事業、關心青年，等亂局平定後，將任命你擔任教育部長。』幸好以多桑的個性，當時就立刻拒絕了，不然那時候多少省參議員和半山很眼紅呢！多桑也有在和陳儀同台的廣播中說出來。現在多桑一樣不會要出來做官的。」

秋霞自從婚後每天為多桑伺候洗臉水和早頓、為來訪的客人泡茶，還有最近的每晚溫一壺酒、聆聽父子兩人的對談，秋霞對多桑的理解完全是一個「志士」(日文與「獅子」同音)的形象！不屈服、不妥協、不因循苟且，更不會受威脅利誘和收買，是一位受人敬畏的長輩。他做他認為對的事，不是為了有沒有利益的交換條件。

「多桑回來了、多桑回來了！」節雲悄悄的跑來告知，看到父親安全歸來，小孩子們也不敢雀躍歡呼，看大人的臉色，懂事的張羅碗筷、盛飯，多桑默默地洗過手，一如往常，三兩口扒完一碗飯、夾幾口菜和肉絲，喝一碗湯，五分鐘不到就算用過晚餐，逕自回到書房了。

天大地大的事怎麼這樣悶聲不響的呢？秋霞有點心急，但還是熟練的料理完家事，幫公公放好洗澡水。小孩子的事，小姑小叔也都乖巧的幫忙著。

處理完帳務和公事，準備就寢前的公公看來神色不錯，有開朗的光彩。

秋霞：多桑，人家請你做官，又不是您去爭來的，以前您和渭水伯父為殖民地爭取平等權做得那麼辛苦，現在我們自己的祖國需要你出來做事，正是您和伯父的理想可以實現了，不是嗎？

渭川：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別說妳不懂，很多事我也有question mark，為什麼在戰爭中能打贏日本的兵會輸給共產黨？天下不是「打」來的，喪失民心的政府、手下都在歪哥的政府能建設出甚麼國家？

松柏：多桑您知道蔣總裁來台灣了嗎？吳國楨真的是省主席嗎？

渭川：老ㄟ(蔣介石)今年初在南京「下野」這報紙有寫，但是我只有聽說他來過台灣「幾次」，神神秘秘的，沒有人會說，你看那個李ㄟ(李翼中)也沒說，他一定知道的。吳國楨來過我們家幾次這幾天天天來，沒有帶美國仔你們不知道。

松柏：真的，大人物來咱家我們都不知道。

渭川：吳國楨是省主席，還沒有發布而已。看起來，美國給了不小的壓力，老ㄟ不得不把陳誠換下來。不過……再來行政院長、副總統，位置是有的。

松柏：多桑您有找機會向總裁報告陳儀的事嗎？

渭川：今天沒有機會講到，以後我在「民政廳」可以整理出全省各地的二二八完整的經過，這個冤仇帳就可以好好的算一算了！

松柏：民政廳？

渭川：對的，民政廳長。月中發布完省主席就會正式任命民政廳長、建設廳長和省府委員。這不是做官，是等著被省議員「修理」的，不過只要大家有心把台灣建設好，一時的意見不合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我第一個任務是要著手建立兵役制度，徵調軍士入伍的辦法。

年少時深受明治維新思想啟蒙、青年時投入台灣維新社會運動的蔣渭川，在1949年12月中的此時已年過半百，受當局的徵召任命為台灣省民政廳長，顯然已重燃起政治熱！但開朗的神采背後，其實暗藏著隱憂。

他沒有忘記二二八時的3月5日，和陳儀會談的情景。陳儀推心置腹、指天立誓的保證要建設台灣為三民主義模範省。他要蔣渭川也保證「絕不共產化」，然而卻又語帶曖昧的說：「你是沒試過共產的滋味，才會這樣簡單的說你『絕不共產化』，若試過滋味，連你都不能自制……」

這樣一個對共產抱持怪異嚮往之情的人，在二二八殺人無數之後，蔣總裁不但沒有追究他的責任，還拔擢他擔任浙江省主席！戌守總裁的家鄉！這兩個人的關係是戰友同志？還是相互利用、爾虞我詐、各取所需的多面人？

雖然一心想對家、國有所貢獻，但是這個非己所願的仕途看來不是康莊大道，而是風雨滿樓的態勢。

21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