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维舟

家人阳了,我还没有

如今想出来就可以出来走走,也不必面临家人被送去方舱的恐惧,不必害怕遭到歧视、排斥,这就是自由。

12月19日,周一,下午3点,Suda在微信上和我说:“小毛可能阳了。”从午后起持续低烧,37.9度,茶饭不思,就一直在那昏睡。

我问:“你确定他阳了吗?有没有可能是昨天受寒?”当时兄弟俩在公园湖边玩冰玩了很久。她叹了口气:“你就别心存侥幸了。虽然现在抗原还测不出来,但大概率就是了。”

我们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中招的,也许是之前一天,去完自然博物馆之后,他独自坐地铁去上机器人课,在哪被人感染了?再往前一天,周六他在家,因为少年宫的昆虫课也临时取消了。

邻居也有可能。也是19日这天一早,202室的邻居在楼组群里说:“亲们。抱歉的通知一下大家,我们家阳了,这周小区里万一碰到我们的话保持好距离。”

这么一说,102也说阳了,402楼组长的核酸报告还没出来,但她也说昨天开始不适,头疼、咽痛,发烧39.1度。相比起来,202的似乎还好,她开玩笑说:“帮你们亲测过了,上海的病株不厉害。”大家都赞她盲盒开得好,毕竟也有人亲友高烧七天、咳到吐血的,但不论如何,没什么人紧张,只是风轻云淡地闲聊,祝愿这几家多喝多吃、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这是疫情第一次距离我这么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我一直相信放开是迟早的事,但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以什么方式到来、到来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是我无法预料到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一天似乎遥遥无期,所以上海封城时多剩下来的几十支抗原试剂,到秋天时我全扔了,哪能想到没两个月,它竟又奇货可居了,幸好Suda有朋友送了我们一盒。至于药品,家里虽有,但12月15日我有外地朋友想叫我代购后寄上时,我才发现附近药店都已售罄,问什么时候能到货,得到的回答也很坦率:“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

16日,我们才意识到家里普通口罩虽然充足,但N95口罩只有10个。去京东一看,发现一行告知:现在下单,预计明年3月15日前送达。我把这作为笑谈,在微信群里提及,无锡的一位志永兄素昧平生,立刻说愿意送我10个N95口罩——他这10个,刚好就在19日小毛感染这天送达。

这方面,还得感谢我岳母。她平素就谨小慎微,连我站在灶台边刷手机都会提醒我小心“高温环境下手机会爆炸”,似乎总是看到周围潜藏着无数隐蔽的危险,因此这次放开稍有风吹草动之际,她就立刻买齐了布洛芬、美林和开瑞坦。

12月19日晚间去采购,附近超市货架已空空如也

在风暴来临之前,我们的生活也一直按部就班。两个孩子每天去学校上课,直至12月16日线下教学的最后一天。这天黄昏,老二阿福放学到家说,全年段8个班只剩他们一个班还在上课了,就是他们班上,也有六七个小朋友阳了在家。

当然,我们也不是迟钝到没注意到什么迹象。Suda那两天就发现,原本很难订到的周末羽毛球馆场地,忽然大批退订,一度犹豫是不是我们去打球;开馆一年多来一直抢不到票的上海天文馆,周末居然也出现了大量余票。周日(12月18日)她在上海自然博物馆还有一场活动,平日都是爆满、需要限流5000人的场馆,那天只有400多人。也是因此,她犹豫再三,羽毛球馆和天文馆还是不去了,周五晚两个孩子的游泳也请假不去了——结果,事后老师通知,那天去游泳的孩子里查出一个阳性。

即便这样,我们也没太在意。12月18日周日中午,原有朋友约了请我们一家吃饭,倒是她临时想起,问我们是不是介意这时候冒风险出来吃饭。我觉没必要风声鹤唳,那天聚餐完了又一起去公园散步。事后想来实在抱歉,没意识到跟我们吃饭对她也是风险,小毛低烧后,第一时间就去和她说了,她尚无不适,笑说:“Suda已经和我说过啦。”

19日周一这天我还是照常上班的,但第一次戴了N95口罩,公交车上的乘客感觉少了能有一半。公司行政也要求每个员工在办公场所要佩戴口罩,也有同事阳了,不过大家更多是在谈起北京的疫情,仿佛那还要过两天才来到我们身边。然而,晚间去附近超市采购一点速食、冷冻食品(免得全家阳了没力气做饭),货架上已经空空如也。

回到家里,看到孩子们的房间已变成了临时的隔离间,我们破天荒地在家里也戴起了口罩。小毛仍在那昏睡,但已稍稍退烧到了37.3度,因为是低烧,也没吃退烧药,他晚饭也没胃口吃,只是喝了点水。阿福倒是很开心,因为这样一来,他不能睡自己小床,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在书房打地铺了。

所幸,昏睡一晚后,小毛就好了。一早自己起床,抗原显示弱阳,第二条杠弱到几乎看不见。没有传说中吞刀片的咽痛感,没有头痛,也没剧烈咳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耳朵有点不舒服,可能耳鼻喉相通?看起来他带回来的还是“友好株”。

听说这次小朋友们的症状普遍轻微,有朋友说,她同事的儿子一直想和家人一起阳,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写作业了。还有一位小朋友安慰他家长:我不会有事的,我们班上阳的都是那些学习好的同学。

电话回乡,母亲倒也并不忧心,但她说乡下很多人都很怕,街市比封城那会还萧条,连打麻将的人都没了。还有人传闻说“风里也有毒”,她嗤之以鼻:“那难道不呼吸?”她现在仍然一觉睡天亮,打过三针,“连花清瘟听说不能吃”,至于别的,“当心是要当心,但也不能担心个没完,一个人能活多少岁,阎罗王早就记好了,这个不死,别个也会死。”

很快,我们感受到了奥密克戎感染的威力:防几乎是防不住的,即便我们也戴了N95,出入“阳间”必洗手,小毛用完厕所后消毒,但看起来没什么用。

第三天,12月21日,小毛精神完全恢复,抗原阳;晚间外婆、妈妈都开始感到隐隐头痛发作。又过了一天,母女俩、阿福都躺倒了,除了外婆之外也开始低烧。家里的隔离间一下子不够了,只能让母子三人睡儿童房,岳母就睡客厅的沙发,剩下次卧和书房还是“阴间”。

Suda还算好,半夜11点逐渐退烧,阿福看起来反应不小,且不说一直昏睡,半夜突然说“我大便拉在裤子上了”,去完厕所后又想吐,吐完又吐了一回,洗了一澡才昏沉沉睡去。

12月23日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低至零下3度,最高温也只有4度。一早还有点担心,一敲门,阿福已经生龙活虎,笑嘻嘻地对我说:“欢迎来到羊圈。”还自称是“小肥羊”,让人啼笑皆非。放心之下,我还是认真跟他说:这话自家开玩笑也罢了,不能在外面说别人。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这就像你可以把袜子放头上做鬼脸,但你把臭袜子公然放在同学头上取笑他/她,就完全变味了。”

Suda还有点疲惫,咽喉生疼,不过三代人做出来抗原仍然都是阴的。又过了一天,小毛已经转阴了,阿福才测出弱阳,而Suda母女用痰液终于也测出弱阳。没测出阳之前,岳母惴惴不安:“哎呀,我最好是阳。”说起来她自己都感到好笑,反倒是阳了还安心了,否则那种不确定性着实让人心烦。

在福州老家,Suda的表弟夫妇也阳了,家里老人紧张得睡不着觉,思想负担很重。福建这次是“阳过峰”最迟的省份之一,看起来像是最后的净土,以至于岳母一度想早点逃回老家,但我们那会劝住她:“你这会回去才是最危险的,你想,上海快过峰了,福州那边则刚开始爬坡,等于你回去刚好赶上一个大浪。”

小毛做的手工饼干

上海这一波“阳巅峰”据推测是12月21日,到12月24日平安夜,看到有人拍的照片,外滩一些地方又已人山人海——但那恐怕是少数景点,在我家附近的街市,看起来还是营业员比顾客多。那一晚岳父晚饭后去散步,说在公园里连他在内,只看到五个人。

孩子是那两天恢复最快的,iPad更是包治百病,阿福昏睡一晚后,第二天抱着iPad就没事了——倒也可以说是抱病坚持上网课。他一度还有点鼻塞,自嘲说:“因为鼻塞我们闻不到自己的屁,真是遗憾万分。”他也没办法像哥哥那么安静地呆在“阳间”里,有一次口罩都不戴,冲到客厅里拿自己的铅笔盒,边跑还边喊:“捂住口鼻,紧急撤离!”

我们家里对隔离执行得不严,小毛21日转阴,但要让四个人都闷在一间里14天,不免强人所难,开头还把饭菜都端进去吃,到后来也随便走动了。平安夜,他自己到厨房里去做饼干,再做了一个蛋糕,给外公补过四天前的生日,也算好歹有点节日气氛。

好了以后,岳父半开玩笑地说:“都怪臭小毛。”我说:“我们应该感谢小毛带回了友好型毒株。”为防他有心理阴影,后来我又对他说,不必自责,你只是第一个得,但爸妈并不怪你。Suda在旁说:“问题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毛带回来的啊。”也是,搞不好是我无症状,只是没发作出来而已。

月初我曾一度流涕咳嗽了一周多,Suda说,搞不好你那时就阳了。这真说不准,不过细想了下,那会还得每周核酸两次,如果要阳了,应该早被赋红码了。我最后一次做核酸是12月8日。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岳父两人一直没阳。据说每家都会留下一个“天选保姆”,好照顾家人,端茶倒水。那时说起来,Suda哼一声:“你也快了。你以为自己逃得过吗?”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天选打工人”,那两天也正好还有“维舟读城”的一篇稿子要赶,年底了手头也不少事。为免自己阳了倒下,那两天每日伏案写作,趁着还头脑清醒,把想写的都赶紧写了,只有午后能喘口气,去江边走走,静一会。

家人担心我也倒下,每天都问我感觉如何,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感觉。和别人相比,我防护得不算严,更不怕这病毒,但也没必要自己去阳一个,有好友阳了以后低烧、头痛失眠整晚,咳嗽了近两周都还没好,还有朋友咳得闪了腰,也有医生朋友告诫我:“这个病毒还有4%的基因位点没有完成突变,所以还需要特别注意。”据说有哮喘、鼻炎病史的人不易感染,我小时候倒真的受慢性鼻窦炎缠绵多年,上大学后随着体质增强才逐渐好了,难道是因祸得福?

还算好的是,像我这样密接的为免祸害同事,向老板申请一下就可以居家办公,余下的12月19日起改为AB班轮岗。不过,我也听说有些公司只有阳了才能休假5天,没阳就一直上,上到阳为止,有一位竟然发现全公司只剩自己一个人还阴着了,戏言和我都是“进决赛圈的选手”。

北京团队的同事已经全阳了,而且据说“阳康”之后还出现了记忆断片的现象,上一次交代过的内容竟会想不起来。近期有合同冲业绩的不要发EMS,因为公司网点的EMS快递小哥全倒下了,已无人送件。老板和我们说,他设法弄到了两盒辉瑞的印度仿制药,哪位同事万一亲友有基础性重症,“和我说一声,或许能救个急”。

上海同事也有人高浓度感染之后非常痛苦,第四天起连酸甜苦辣都吃不出来,她建议“大家可以早点低浓度感染,激发抗体,早阳早好”。她奶奶在山西老家阳了之后第二天就没了,老人90多岁,可能年纪大了没有抵抗力,阳了也缺乏身体反应机制,所以没有感觉也没法说舒不舒服,唯一不舒服的就是阳了以后食欲减少,此外就毫无症状,“也算走得不狼狈”。

我知道,这一个冬天有太多人难熬,相比起来,我这边可算相当平静了,甚至不值一提。只是有太多人问起,想想记一笔也好,也不是非得有什么大事才值得记录。

前天黄昏,一家人骑车去江边,空气清冽,整个公园里冷冷清清,但邂逅的十来个人,居然有一半都没戴口罩,看来这时候出来的,都是胆大的。我和两个孩子说起我们失去的那个春天——说起来现在远比当时阳性多得多,但我们如今想出来就可以出来走走,也不必面临家人被送去方舱的恐惧,不必害怕遭到歧视、排斥,这就是自由。

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但我想他们迟早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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