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维舟

“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极少数”

让我们自感是孤立无援的极少数,这本身或许就是他们的目的之一,说不定是主要目的

看到一篇文章,杀气腾腾地极力主张那些为日本排放核废水做科普的账号都应追踪、标记、封杀,因为这些唱反调的都是“外国利益代言人”,必须“毫不留情,绝不手软,抱着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态度”,将这些异议“一个又一个从物理层面彻底剿灭掉”。

这位作者是一个战狼大V,一个多月前他撰文宣称“乌克兰,离战败已经不远了”,听说现在还躲在贵州的小山村里自我隔离新冠病毒,倒也算得信念坚定。他的这篇新作,发出来不到半小时,阅读量就8000多了。

他有一句话说得倒也没错:“中国的舆论环境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对这一批垃圾过于宽容。”只不过对于哪些才算“垃圾”,我和他的看法颇有不同。

虽然这只是个例,但看看我们的舆论场就知道,像他这样激进但安全,反倒是温和理性的声音生存处境要难得多了。

让人不寒而栗的不是他的发言本身,也不是那马上成真,而是有大量的人真心认同这些说法,推荐给我看的朋友因此感叹:“我们这种认知的人,只是这片土地上的极少数人。真的极极少数。”

说到“认知”,那位战狼大V倒是也在文中说:“认知,认识,人最贵的就是这么个东西,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最缺的,也正是这么个东西。”

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欠缺,这就让人好奇,他理解的“认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或许是某种“唯一正确的真理”,且碰巧掌握在他本人手中——这是“一元真理观”的信徒常有的幻觉。

他的认知有什么问题?简言之,他是结论先行的,没有推导,所有论述都是基于某个前提展开的,但他从来就不会去质疑那个前提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否则不止他的论述,连他整个生活的根基都会地动山摇。从这一点来说,不得不承认,他更能代表国内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

这是保守主义的沃土,却是科学主义难以扎根的水泥地。因为一旦认为接受某个前提(例如“核废水是危险的”)且拒绝任何讨论,势必就不会给质疑、反思、推断留出什么余地了,而科学本身作为一种方法,正是需要检验证据、结论开放并进而发出质疑的。或许正因此,他才把“科普”二字看作是“恶臭”的。

也是基于这一点,我现在对于当下的科普能起到多大作用,抱着谨慎怀疑的态度。现实是:在一个喧嚣的舆论场上,真实的信息和虚假的信息是等价的,并不是你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就能被人信从的。

你可能会发现,那些能接受这些理念的,原本就已经是同温层的了,而诸如“14亿人的念力,海水倒灌”这样的留言在网上竟有上万人点赞,这让我很难像以往那样保持轻松的心态,将之看作是一幕魔幻现实主义的喜剧。

我原本估算这次论战双方的比例大致是3:1(乌克兰战争中挺俄和挺乌就是这个比值),但这次从网上的投票看,恐慌之下反日的,其比例是压倒性的:

说这些,既不是悲叹,也不是自傲,但这两天翻出自己十二年前写的《中国式生存主义》,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怀疑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当然,公平地说,这次好歹也有许多人站出来发声、讨论,但或是因为被消声,或是抢盐的画面带来的直观视觉冲击,要说没有一点孤立无援的感觉,那不是真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从这些年的几次大论战来说,我即便算不上“极少数”,“少数派”是确定无疑的;而在我们社会,当一个少数派,本身就让人有寒意,因为在汉语里,“一小撮”并不只是对数量的描述,还隐含着一种道德指控。

这次核废水的争议,我原本并不打算写什么,但昨天忽然有一堆人翻出我之前写的一篇《日本未必都好,但也没那么坏》,私信来骂我:

打码的时候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还要给它们打码?

挨骂我也不是一两回了,能这么多年写下来,如果脸皮那么薄,肯定早就坚持不住了。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喧嚣的舆论场是什么样,但我原本天真地以为,经历了近几年的折腾,原本好歹应该有点长进。

也难怪现在很多人说:“放下科普情结,尊重韭菜命运。”这透露出一种遁世倾向:“达则兼济天下”是不可能的,洁身自好吧!虽然这是一种消极的态度,但至少隐含着一个大抵正确的判断:很多人或许只能被煽动,但无法被说服。

当然,我知道,让我们自感是孤立无援的极少数,这本身或许就是他们的目的之一,说不定是主要目的,因为这就是我们舆论场上的潜规则:一些人张牙舞爪,使用语言暴力,不成比例地占据舆论空间,造成一种绝对多数的印象,而将异议都挤压到角落里去。

之前看《自由的声音》,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在19世纪的法国,各派知识分子,无论是自由派、保守派还是保皇派,他们至少有一点达成共识,那就是捍卫各自说话的权利。这乍看没什么特别,但对比下就会感慨,因为在我们这里,盛行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按照滕尼斯的洞见,在一个真正的共同体内,没有任何反思、批判或试验的动力——想必,就算存在这样的异端,也会被压抑,因为那将威胁到共同体内在的紧密一致。

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不同的声音被限制在私人的表达形式上,除了少许“执拗的低音”和嬉笑怒骂,就是一片沉默。真正严肃的讨论已经很难看到,现在可能最具杀伤力的倒是一些正话反说、玩世不恭的梗,诸如这样:“抢盐证明了我国仍是适合电信诈骗肥沃的宝地。”“我妈成了日本排放核废水的第一个受害者:她在抢盐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

我发现,很多人已经对“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这一点不抱信心,没有什么能证明历史一定是线性进步的。翁贝托·艾柯说过这么一句话:“历史是慢悠悠、黏糊糊的,我们需要铭记的一点就是:明天的灾难是在今天萌芽和成熟起来的。”可想而知,对一个庞大的国家来说,转身就更慢了。

在历史的洪流中,身为个体的我们,都太渺小了,连我们脚下所站立的礁石,也可能随时被淹没,此时的呐喊,不知道引来的是船队还是鲨鱼,但我想,历史将证明,这并不是无用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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