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维舟

我们易碎的生活

虽然我们的生活是个易碎品,但它并不因其易碎性而有损其价值。相反,只有我真正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之后,它才能在变动中获得对我们个人而言的永恒性。

今天本不想写的,但最近坏消息很多,心里也有些不平静,还是写点,于我也算是倾吐。

不止一位朋友跟我说,已经太长时间沉浸在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中,举目望去,看不到一个好消息:没完没了的疫情、爆发的战争、暴跌的股市、裁员……然后,日前东航客机又出了空难。

《人物》有一篇《MU5735航班上的人们》,把那132位死者呈现为一个个鲜活而具体的人,他们对迎面而来的灾难毫无防备,因为“一切都像是个寻常的周一下午”。很多人本打算开启新的生活,但却在那一瞬间永远地停顿了下来。

读完发现,它已被禁止分享了——后来才知,这主要是担心会对家属造成伤害。豆瓣上的“沈入忘”说:

公众号们又开始挖掘受害人的故事了,16岁的少女、异地的夫妻、怎样的空姐、怎样的机长,说实话大家只想知道事故怎么发生的,怎么处理,以后怎么避免。如果现在没有调查结果,这些号能不能闭嘴啊,或者只是单纯的哀悼。
飞机失事这个事我特别共情,因为我家属几乎每周出差,他昨天看了他的航旅纵横70%乘坐的都是这一次失事的机型。
理智上我知道空难是极小概率事件,但一旦发生到某个家庭的头上,那就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如果我处于那样的境地,媒体报道添油加醋地描绘你的家人去世前的身份,面貌,行程,公众号你会是什么感觉?你难道会感谢他们吗?

在国内的舆论场上,这是在悲剧发生之后第一时间几乎总会出现的一种道德谴责,有时甚至双方都用同样的说辞谴责对方——就像江歌案中,当江秋莲为女儿奔走讨回公道时,刘鑫挖苦她:“人血馒头好吃吗?”反过来,支持江母的人则说刘鑫才是在“吃人血馒头”。

虽然常有人说,这是“最基本的新闻伦理”,但这一点之所以如此棘手,正是因为在这些事件中,“公共”和“隐私”的边界是非常模糊的。当然,家属也可以拒绝采访,但且不说他们无法阻止他人泄露消息,就算是他们自己同意接受采访,很可能在当时也难以料见这会产生什么后果。

家属的感受当然应当尊重,但在明确隐私保护边界的前提下,公众对这样重大公共事件的关注也是很自然的反应,这种反应未必只是猎奇,而满足这种关注的记者也未必只是动机可疑的无耻写手。

这两天,有不少朋友都分享了飞机失事的一位男生在去年底写的一篇《年底补糖运动》,素昧平生如我们,也很难不被他那种对恋人、对生活真挚的热爱所打动。

他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我们都清楚,同样的命运完全有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我们只是没上那架飞机而已。“他的生活本不应该就此终止”——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这么想,这本身就可以成为阻止灾难重演的一种必须正视的社会压力。

我猜想,这场空难如果发生在其它时间点,可能公众的反应都未必这么大——虽然对经历了两年多萧条的航空业来说,这一事故或许也并非偶然,但此时出事,在无形中强化了人们此前已被疫情唤起的一种感受:世事无常。

这两年来,类似的种种事件,都在冲击着我们的日常感知。那是个体在面对庞大外物时本能的战栗:我们的个人生活,在一种狂暴、不可捉摸的巨大力量面前,很可能显得不堪一击。

在这种时刻,恐惧、悲观、厌世,都是在发现自身脆弱性时的正常反应。这没什么可回避的,毕竟,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我们不是历史上有类似经历的第一代人,实际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欧洲人所造成的精神幻灭,可能比我们当下严重得多了。在经历了长达近一百年的长期繁荣之后,谁也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数千万人长达四年的惨烈厮杀,无数人的生活就此破碎,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入口就此洞开。

很少人能承受这样巨大的幻灭与不安,尤其是在战后的魏玛德国,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太难直面,人们只能以纵情享乐的方式寻求解脱,太多人发现,即便是自我决断和自我重建,也都难免遭到外部力量的左右乃至践踏。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时代不是在未来,而是在已遭摧毁的过去。很多人再也没能从这一重创中复原过来,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的开篇就以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奠定了基调:“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他说:“今天在惊恐的深渊之中,我也会再三抬头仰望那些旧日的星辰。”

韦斯·安德森导演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就重现了一个茨威格式的世界,他后来说:

我们通常认为文明是某种坚不可摧的创造,事实上它们不过是蓬松柔软的甜点:用色素、空气与棉花糖搭配黄油、奶霜与面粉揉成的基底精心制作而成。相偕构成文明的一半是旺盛多彩的生命力,一半是无人质询的传统,二者随着人类信心的不断膨胀,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动荡不稳。

不如这么说吧:在遭受威胁、损坏乃至摧毁之前,所谓“文明”和“生活”很少会成为我们考虑的重点,那就像是日常呼吸的空气,因为太寻常而不会过多去留意。

“布达佩斯大饭店”象征着一种现实中已失落的文明生活

当生活变得如此易碎,我们能做什么?

我敬佩那些能尽力捍卫文明和生活的人,但我也深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都太难了。个人或许能做的,是抛弃幻想,去爱具体的人,保全自己,转向创造——当生活面临威胁时,你可以把生活本身变成艺术。

在任何时代,弱者的选择都是很少的。我也深知,很多人自顾不暇,仅仅维持生活本身就已耗尽力气,谈何“把生活变成艺术”,但之所以还是要这么说,是因为那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仅仅疲于应对这些波折,无法使生活自动变好,否则我们就对不起自己所经历的磨难。布罗茨基说过,一个人的任务首先在于,“他怎样过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外力强加或指定的、看上去甚至是最高尚的一生。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将以什么结束。”

这里有一个微妙的问题:中国人所说的“无常”,常常隐含着一种无力感,仿佛当我们终于认清命运的真面目时,除了承认自己的渺小、顺其自然听凭其摆布之外,无法再做什么了。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通过全盘接受,消除自己的能动性,人们得到了一种消极的安详。

如果有人这么选择,那当然也情有可原,但我们并非只有这一个选择。虽然我们的生活是个易碎品,但它并不因其易碎性而有损其价值。相反,只有我真正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之后,它才能在变动中获得对我们个人而言的永恒性。

尽管这可能听起来有几分像是“及时行乐”的味道,但我还是想说:趁来得及,好好去生活,因为在我们有限的人生中,这是拥有它的唯一方式。就像马尔克斯在《苦妓回忆录》里说过,“不管怎样,你已经跳过的舞,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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