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维舟

无力之中的表达

说出来固然未必能改变什么,但或许能改变我们自己。

昨天那篇《禁言下的表达欲》被删后,有朋友说,其实你没说什么啊,配合标题来看,倒真像是一场合谋的行为艺术。当然,更多人则跟我说,你还是少说为好,或者,写点安全的话题吧。

本来,我想说的确实已经说完了,但有两位读者的话又触发我涌起新的感慨,他们都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无力感:

“早上看到标题,我都不想点开来看,因为很无力,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最终还是被删了,太无力了。”

“我有时候想,即使我会思考,能说话,看看周围现实的生活,我感受不到任何改变,无奈的事情还是那个样子,唉,还不如瞎子一样活着,每天傻乐。人来到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当韭菜,这个比喻真的太恰当了。被人收割,留下后代。就这样。”

虽然每个人的处境容或不同,但这种无力感,我们都不会陌生,毕竟这是当下国内生活不可回避的事实。无力的根源,是个体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感,因为人们本能地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巨大的外部力量,你不能推动它们改变,但它们却可以轻易地左右你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投机、顺从、焦虑、抑郁、沉默,只是不同人面对同一现实的不同选择。不止一位朋友,都曾当面和我说过:“说不说都一样,改变不了什么,说出来又怎么样?”

确实,我也并不认为每个人非得起身抗争,这种无力感不仅真实,而且出于善良的本性:他们内心的自我意识没有被磨灭(否则连“无力”和“痛苦”都不会感觉到),但也不愿主动投顺,与权力共情,只是在被动的驱使下身心俱疲,所以内心才会不可抑制地涌出无力感。

然而,善良的人往往容易自我责备,仿佛自己没能做“更应该做的事”。其实你没做错什么,用泰戈尔的话说:“我感恩,我不是权力的车轮,我只是被车轮碾碎的某个鲜活的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非要表达出来呢?

卡夫卡曾说过,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人同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联系。“无力”或许还算不上“受难”,中国人大概也极少会把这看作是“积极因素”,但不可否认是与世界的真实联系。这乍听起来似乎有点阿Q,但我想说的是,正视这种无力,把它表达出来,本身就很重要。

说出来固然未必能改变什么,但或许能改变我们自己。我们可能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有一段痛苦经历时,如果能对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说出来,即便对方只是在倾听,但仅仅让你说出来,就已经够治愈的了。

表达本身无法立刻带来改变,但压抑表达却会造成病态,因为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见多了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来阻止他人说话的人,但很少见到他们反过来想想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既然说出来没什么用,那让人说说话又怎么了?天不会塌。”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个社会实际上是让每个人变成“维稳”的最基本单位,防微杜渐,预先把可能引发改变的任何苗头都抑制在萌芽状态,以此确保社会的超稳定,但代价则是个体的自我屈抑和社会活力的丧失。

曾看到有一位“楚团长喝可乐”在微博上说:“据我所知,大家关注的绝大部分幽默有才华的po主,或多或少都有些抑郁症的情况。内容创作真的是非常消耗心神的事,绝大部分喜剧演员生活里都异常的沉默。”

这种状况恐怕并非偶然,因为我们都知道,至少在国内,真正“消耗心神”的还未必是内容创作本身,而是之外的那些事——你的任何表达都得小心翼翼,那不累才怪。

我这么说,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深有体会。我所说的,不见得有多好,更不见得都对,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即便只是引发一些批评和讨论也是好的。有一位媒体人“我爱阳光”在豆瓣上曾这样说:

维舟老师的豆瓣和公众号都是“众矢之的”,感觉他像是每天都捧出一块人肉靶子,大家不停地往上射箭,靶子很快就满了,第二天,他又捧出一块空白的靶子,然后大家继续射箭……日复一日。
这是一种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的精神与气度。
个人觉得造成如此争议的原因,是他在自媒体平台上进行着一种“反自媒体写作”。
许多人不喜欢维舟,认为他啰嗦了一大堆,却没有观点,而我认为这正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只要潜下心来思考,就会明白万事万物的复杂性,没有任何事可以给出一个十足的、板上钉钉的观点来,而只能展现思考过程。
这也是我自己非常缺乏的部分。不妨反思一下:急欲得到清晰明确的观点,是不是只想找到自己认可或不认可的部分,方便站队呢?

在这方面,我相信哈耶克的箴言:“自由的精神就是对自己是否正确不是很有把握的精神。”——这话看来倒是正确的,但即便如此,正确的也是这句话本身,说话的人是否自认正确,这是无关紧要的。

卡夫卡的箴言

我想说的是,没人能始终正确,更不可能每句话都对,但即便如此,还是应该说出来。与此同时,值得记取卡夫卡的忠告:“不要绝望,即便对你不绝望这一事实也不要绝望。”

自两年前疫情爆发以来,我有一种感觉:这极有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转折点,就像历史上任何一个转折点一样,这对善于顺应时势的投机者来说是机会,但对“慢一拍”的人来说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宗教和科学领域中的威权主义,更不用说政治了,正变得越来越被接受,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明确的相信它,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身对此的无能为力和焦虑。那么除了跟随群众政治领袖……或者跟随风俗、舆论和社会期望的权威,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你不知道这是美国心理学家Rollo May在1953年写下的话,或许会以为就是在说当下。在这番话的后面,他在《人类寻找自我》一书中还写下了另一句:“在我们这个循规蹈矩的时代,勇气的标志是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

我知道,对很多人来说,沉默其实是最后的坚守,像是对外部世界的坚壁清野,以此更好地信守本心。如果公共表达变得太艰难,那么退守到私人领域乃至内心,这既无可厚非,甚至也不可避免。虽然沉默未必意味着绝望,但至少,想说的时候能说出来,始终是更好的,因为表达本身就能克服那种无力感。

当然,无论是沉默还是表达,只要是坚持自身信念,在当下都是更难的,但这是值得的,就像莫里斯·布朗肖在《灾异的书写》中所说的,“抄近路并不能让人更直接或者更快地到达一个地方,只会让人迷失了本应该走的那条路。”

昨晚有一位读者跟我说了意味相近的一番话,她是送给我的,但我觉得值得送给所有人:

我知道我必须
绕一条远些的路,
只为与另一个我相逢。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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