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
王牧

前记者

茨威格的力量感——一篇严重剧透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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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自己的生活过得不太安稳,时常疲于应付,读书时间不多。“写一下茨威格吧。”邹思聪在微信上给我说,这位脖子长度接近瘦削脸庞的文学中青年人,很早就向我推荐茨威格。

我仍然记得,大概一个月以前,在一个微信群里,我不经意提到《心灵的焦灼》,这立即引起他的浮夸式惊愕:XX!你连《心灵的焦灼》都看完了!为了缓解这位无人所爱青年的内心焦灼,我赶忙解释:没有,没有,没有!我只看到三分之二,实在啃不动了,直接翻了结尾,看译者的解说。如此说过,我才感到,两千公里五百公里之外,那张iphonex屏幕背后的焦灼脸庞,终于舒缓下来。他应该还会从直挺的鼻子里嗤出一口气,心里暗想:我就是说嘛,他又是跳着读的。

以上情节有演绎成分。很奇怪,其实,我进入茨威格,是从历史的角度,而不是文学。怎么讲呢,就是之前,我浏览了一下托尼·朱特《战后欧洲史》,从“史诗”层面了解切近的欧洲历史,然后,我又想找些解读,比如雷蒙·阿隆,从并无想象中好读的《知识分子鸦片》,到他那两本厚如砖铁的回忆录。这位哲学教师、空气检测员、欧洲的李普曼(也许他想把李普曼称为美国的雷蒙·阿隆),以历数自家作品的形式,回溯欧洲二战前后历史。此种文章写作思路,我们在《变动时代中的个人微信号|总结2017》中又看到了。

托尼·朱特,雷蒙·阿隆,他们的著述,都是宏观的,史诗性的,我想深入日常个人的层面,去感受一下更具体的欧洲人,那些,会在布拉格或者苏黎世的巴洛克风格石板街上散步的人。鉴于托尼·朱特和邹思聪时常提及茨威格,我觉得,他的作品,与我想了解的东西,应该存在某种相关性。我没有从《人类群星闪耀时》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开始的,而是直接入手三卷本的小说文集,人类群星闪耀,昨日世界,几大传记,先放在一边,它们还是史诗嘛。

从以上就可看出,这是一篇极其散漫的文字,没有精巧的文学解剖刀,我的文学欣赏形式,更像照相机,这个事情,其实跟街道办中年女性文员比较相似,她们在超宽屏手机上看最新的肥皂剧,谈论起来,眉飞色舞,我喜欢这里,我喜欢那里,也许偶尔,还会夹杂一些为什么。所以,以下高危预警,大量剧透。力量感这个主题,也不会贯穿全文,它只是比较突出的某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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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是茨威格少有的长篇小说,对此,茨威格本人似乎解释过,非常谦虚地,他说,不写长篇的,实在是才能不济啊,架构长篇叙事,心力难支。这当然是种和蔼的谦逊。

茨威格与佛洛依德是好友,据说,他的创作也受后者影响,此意义上,似可勉强将其归到某类现代主义,但,还是不要谈这些主义了。就其语言风格,当然,是从简体中文来看,茨威格相当古典,就是那种文气充沛、辞藻华丽的风格,爱用比喻和排比,甚至可以很恰当地使用感叹词。这种感觉,我最近还在帕斯捷尔纳克的文字里感受过,当他描写西伯利亚的漫天飞雪时,情感饱满,表现力十足。

我觉得,在简体中文世界里,流行一种冷峻文风,尤以市场化媒体的非虚构写作为盛,它大概源自零度叙事理论。这个,不是说有多大问题,只是表达一个意思,有时候,写得冷峻,可能会失去力量感,成为一个没有思想判断和价值立场的写作者。当然,在特殊的语境里,冷峻文风具有重要的解构作用,它糟糕的对立面是,退休老干部和文联作家们耳濡目染的文革浮夸文风,以及粗鲁的技术派党报文风,开口就是,干,搞,撸。

知道茨威格的人,可能也不太知道《心灵的焦灼》。作为一个长篇,小说拥有精巧的叙事结构和足够的推进力,峰回路转的情节引入,草蛇灰线的悬念铺垫。这么夸的话,就必须解释,为何我看到三分之二就停下。与那些探墓寻宝或者仙侠神魔故事比起来,《心灵的焦灼》这个小说,在调动人的肤浅情绪和好奇心层面,确实会略逊一筹。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后面部分对我的吸引力,我关心它的故事结局和思想表达。于是,嗯,是的,虽然,我在心里想着,以后,我一定会逐字读完,但是在那辆所有人都在昏睡的早班公交车上,我还是偷偷地将小说翻到了最后一页。

如果不会显得过分奇怪的话,我想说,其实,茨威格在《心灵的焦灼》里,讲了一个叶公好龙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下级军官,但在奥匈帝国的先军政治和贵族体制遗韵下,他还是很有社会地位,他的姨妈属于一个显赫的家族。在文本描述里,他们军人那种受人追捧的程度,肯定是当今一个解放军中尉没法比的。要比的话,应该比较像文革时期的军人。女主角的父亲是个暴发户,获得财富时,用过一些卑鄙手段,这位洗衣工的儿子,设法为自己弄到以“封”开头的贵族头衔。男主是有教养的中下级贵族青年,他热情善良,充满同情心,他最初接近那座古老庄园内暴发户的女儿,就是出于同情,这位娇弱美丽女孩儿,不幸下肢瘫痪。残疾的富家千金爱上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欲与长相厮守。军官犹豫了,他过不了内心的坎,门第观念和内心贪欲。于是逃婚,参加战争,浴血奋战,成为获得荣耀勋章的国民英雄。然而光辉形象背后,却有一个虚伪、懦弱的阴影,军官心里也知道,他是个伪君子,没有真正拥抱自己竭力标榜的东西。那个残疾的女孩儿,因为他出于虚荣的同情心,最终自杀了。

这个问题,也适用于自由,它算个真问题,并且很重要。当然,茨威格探讨的,主要还是一个道德问题,真正的同情心,真正的道德认知,是知行合一的,它的概念里面,逻辑地包含着行为的向度。茨威格文字里这种充满力量的东西,在后面恰当的地方,我会用一个非常苍古的词语来形容。

这些隐微的主题和娓娓的叙述,确实不太适合一个整天疲于奔命的低端人口,他需要六点起床,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公司打卡,或者,在北京零下五度的夜晚,赶上十一点前结束的最后一班地下铁。如果我是一个花莲市的小职员,应该会有可能,将这本接近五百页的小说读完。我会读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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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里的每一个中篇(接近),我都非常喜欢,除了第一篇《感情的混乱》,因为,不知为何,我又直接跳过了。现在,隐约记得,是出于开头那个阅读动机,我要看欧洲的日常历史,所以,当我看到《里昂的婚礼》,两个具体的字眼出现,我就毫不犹豫地从第二篇开始了。

不得不感慨,这真是一本美妙的小说集,合上那浅灰色的磨砂封面,端在手里,就好像,那个狭小的文字世界,悬浮着几颗璀璨辉耀的宝石。

在更高的层次上,对作家的评价,已不在于文字美感和谋篇布局,而是作品的思想力量。在书里,你随处可以看到,那种坚固的、如瓦雷利亚钢刀一般的精神力量。他的小说一点都不灰,首先作为诗人的茨威格,有一颗直达天心的灵魂,他有着锐利而笃定的价值判断,威威堂堂。

《里昂的婚礼》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它确实在讲历史。此里昂,是法国大革命期间的里昂,里昂刽子手、山岳派党人、还俗的修道士约瑟夫·富歇,主导了一场大屠杀。这里发生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是百余年后,苏联浩劫的预演。肆无忌惮的监视,抓捕,严讯逼供,屠杀。惨行还不止于此,在这个公务员世袭的18世纪专制王朝里,人们对富人,对既得利益阶层的仇恨,也被极大地煽动起来。里昂的公民们,提前一百七十年搞了文革,为牛鬼蛇神带上帽子,让蠢驴载着圣经,将教堂和神像砸烂,破旧除新,宣告人民的胜利。当然,以上背景,在《里昂的婚礼》中,并未交代得如此详细,它们来自后面那篇更为精彩的文章。

西方民俗文化里,有一种我们基本没有的东西,至少,我没有看到,也想象不出,当然,也许还是有。它是这样的东西,也许,我可以用一首爱尔兰抵抗派民谣来说明。歌名叫《Down by the Glenside》,歌词作者描写了这样的意境:一个爱尔兰老妪,在荒寂无人的山谷中躬身劳作,破旧围裙兜里装满麦子,她一边掏出小麦播种,一边轻轻哼唱。在文本中,那是一首反动歌,歌颂为自由牺牲的爱尔兰战士,老妪在无人之境轻轻吟唱,以卑微个体的良知力量,自发地怀念、哀悼。这种个体的力量,隐微而强大,如穿石的水滴,如破土的青芽,汇聚起来,就是强大的正义之师,散落开去,就是蔓延的人性生机,它们维持一个文明的人间,不至于完全地隳颓,道失求诸野。我们的老妪,却只是埋头播种大豆、高粱,告诫自己的子孙,要说社会的好话,或者在广场上,跳起文革时代的广场舞,她们监视,告密,理直气壮地害人。

《里昂的婚礼》要表达的额,就是这个东西,个体自主自发,为人性坚守。外面,里昂大屠杀正击鼓喧腾,行刑前一夜,一对恋人在集体牢房中破镜重圆,女孩儿为寻找被抓捕的爱人,不顾一切,放弃所有。他们的爱情故事打动在场许多人,一个被捕的牧师为他们主持仪式,疲惫不堪的政治犯们,重振颓丧、绝望的情绪,打起精神,为新人庆婚。他们将唯一的阁室让出来,当作婚房,他们收集稻草,将婚房地面铺得柔软而温暖。

有些东西,残暴的专制者,无论如何都拿不走,人性的自由之花,开在江湖之远。在某种语境里,活得像个人,就是有力的反抗。我们过分蔑视精神的价值,成王败寇,实利主义,潜移默化地,扩散到更多人的头脑,他们本来声称,要反抗这些东西。我使用了许多词语,道德,良知,人性,正义,自由,那些褒贬的词语也带着强烈的感情,它们看起来是大词,是宏大叙事,让人警惕,蕴藏危险,容易让人联想那个大词高亢的疯狂时代,是不是同一种思维作祟。我已经离题够远了,再最后跑一句火车,警惕一种共产主义实践糟蹋所有美好价值以后的高贵逆反。

茨威格更好地表达这种力量感,是在下面这个故事。

4

第二卷,《无形的压力》一篇中,有一个我最喜欢的情节。写到这里,我感到这篇冗长的推荐文章,终于变得轻松起来,因为,我打算直接粘贴一段之前写的文字。那种从文字中蓦然升起的力量感,让人拍案而起,不对,应该是拍案叫绝。

故事背景仍是欧洲,文中未具体交代年代,应俾斯麦到希特勒之间的年代。主角是一个德国画家,他因身体不合格,侥幸躲过兵役,与妻子逃至中立国瑞士,然而,一切并未结束。这位画家,内心善良、头脑清醒,只是意志稍微薄弱,爱国主义以公共道德面貌出现时,他难以抗拒。战争的义务、服从以及男人的虚妄尊严,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强大的感召力量。

他收到政府公文,要求他回国再次体检,并可能被送上战场。他的内心被那种力量撩动,妻子极力反对,歇斯底里地与他争吵,重复那些关于个人自由、独立、人道主义的理念。画家根本听不进去,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他不顾妻子的拼命拉扯,将行李包留给月台上的妻子,独自跳上了火车。他知道,那可能不对,他的国家在犯罪,发动战争,杀人,但就是无法抗拒那种社会性的规训力量:服从是一种义务,或者也是一种享受。

他乘坐火车来到瑞士与德国边境,内心还在挣扎,这时,一辆列车从德国方向开过来,上面运送的,是作为交换俘虏的法国士兵。无数躯体残缺的活人,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画家这才终于幡然醒悟。在血肉模糊的景象面前,他直觉地领悟到,真实罪恶带来的羞耻感与人类良知的巨大力量。

茨威格是如此描述的:“这时他感觉到巨大的真理在他心头强劲有力地一跃而起,把服从撕得粉碎。绝不!绝不!一种坚强有力、以前从未认识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声喊道,他已被这心底的声音击倒。他抽泣着倒在担架旁边。”那些重要但却惟微的观念,被一种非常有力量感的方式道出,这就是伟大作家超越性的堂奥吧。

写这几段文字时,北京正在开会,个人精神比较沉重,好几个夜晚下班回家,什么也不做,就靠在卧室的床头,拉开窗帘,看着东四环上永不停息的车流,在难以辨识真伪的繁华面前,寻找一种得体的站立姿势。目前为止,不赞美看上去还是安全的。现在看来,这句有些危言耸听的话,我觉得还是可以这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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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的故事》里,有非常精巧的叙事构造,内容方面,怎么说呢,应该叫相当难写。这个故事里,茨威格用他圣灵般的智力,描写一个世袭的银行继承人,面对纳粹威逼,不愿交出为顾客保管的财产,他用单人象棋的方式,抵抗漫长的禁闭期。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描写主角头脑中,繁复的棋盘形式和推演过程。有点像困在桃花岛的周伯通,最后练成左右互搏的盖世神功。智力战胜了强权。

《偿还旧债》里,仍是描写卑微个体的精神力量。已婚的中年女人,乡间旅行时,住进冷清的旅馆,楼下酒馆里,有个常来喝酒的老年人,他衣着褴褛,老板怜悯,经常给他一杯免费啤酒。但老人还是显得落寞,即便那些挥舞叉戟整理稻草的农民,也不愿搭理他。他曾经是位充满才华的歌剧演员,女主角青年时的偶像。还是少女的女主角,曾亲身登门拜访演员,表达崇拜和爱意,这位优雅得体的演员,展现出真正的风度,没有让少女难堪和受到伤害。后少女已是优渥的中产主妇,她小心接近少年时的偶像,公开地招待这位过气的演员,在酒馆里,向那些整理稻草垛的农民,描述他年轻时的才华和成就。她请他喝上好的酒,让众人的眼光,回到一个恰当的地方,让这位失败者,保留基本的体面与尊严,她做到了。也许,这就是茨威格的昨日世界,那个文明欧洲的坚实地基。

如果没有记错,上面《里昂的婚礼》部分,铺陈的历史细节,来自这篇历史小说,《一个政治人物的肖像》,法国大革命中的枭雄人物,约瑟夫·富歇的传奇故事,当然,是在茨威格的创作观念里,它可以被称为传记,他应该只添加了心理的部分。这个体例,应该是后来,他那些闪耀传记的通用模式。富歇是个彪悍的政治人,他打败过两个震古烁今的人物,一个是罗伯斯庇尔,一个是拿破仑。一篇关于文学感触的文章,应该尽量克制对历史的着墨,我想再絮叨一点,就结束对本书的赞美。

富歇传的叙述中,茨威格传达出一个深刻的洞见,这个现象,我想把它叫做“左的漩涡”。在群众性的革命运动中,参与者会被越来越激进的主张所裹挟,现象具有结构性:你站在那个位置,不进则退,你需要越来越激进的主张,来获得拥趸,否则,就会被抛弃。一开始,是拆拆房子,然后是逮捕,然后是监视,然后游街,接着嘲笑圣经,打砸教堂。人们的怒火还是无法平息,那就对敌人们用刑,那就杀人。

茨威格描述了一种,革命者可能良心黑化的机制。这篇长达两百多页的文章,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当然,这篇故事,比《心灵的焦灼》要好看得多,富歇数次大起大落的政治韧性,这个矮个子的欧洲邓小平,如何扳倒满手鲜血的强横独裁者罗伯斯庇尔,他如何让雄伟的拿破仑解甲归田。茨威格当然不是首先以充满力量感的价值观取长,他首先是故事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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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集纳茨威格中篇小说精华的第二卷,在浅灰磨砂封面下,龛合着璀璨宝石,那么集纳短片小说精华的第一卷,就是一个琳琅满目的宝盒。

里面的每一个故事,都适合在慵懒的周末午后翻开,让那些优美的文字,像舒缓的复调音乐般,在头脑中跳动。此处克制住三千字暴走剧透。

再说最后一句,就结束这篇冗长的推荐文章,我们知道那篇享誉中文文艺圈的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但不得不说,相比起来,在最不好的那两三篇里,这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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