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
王牧

前记者

聚源中学废墟幸存学生的十年:走不出阴影,走不出贫困

2018年5月3日下午3点,成都,道旁的广玉兰已花瓣落尽,枝头的鹅黄色新叶,在柔风轻拂的午后阳光里,闪着晃耀的白光。火车北站万达广场附近一家星巴克咖啡厅,我很容易就认出了张悦,一双鞋跟宽厚的高跟鞋,搭配一条浅蓝色纱裙,窄而挺的小巧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塑料框眼镜。张悦从容地跟我握手,递上名片,咧开两片标准的樱桃唇,她笑起来,就像咖啡馆外的灿烂阳光。

我尝试以女孩的概念,去打量眼前这位皮肤白皙的四川女孩儿,但当她沉着地开口说话时,却分明是一副成熟女人的形象,谙熟职场和人际交往的各种规则,能游刃有余地独当一面。张悦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十六的小女孩儿。

我拿出带给她的礼物,周保松先生《小王子的领悟》,张悦显得很惊喜,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书?”十年前,有个叫小雅的记者采访过张悦,给她讲过小王子,拿到书,张悦讲起这段故事,欣喜于其中的巧合。是小雅介绍我跟张悦认识,关于小王子,我倒是事先不了解。

我将谈话设置得相当随意,甚至大量地讲述我自己的故事。就像每一个混迹于都市职场的成年女性,张悦坐在咖啡厅小木圆桌对面,气场镇定,沉静而专注地倾听,每当她听懂我埋在话语中的笑点,便很配合地笑起来,那种爽朗的笑声,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所有的样子。

张悦如今住在万达广场的一个合租单间里,在青羊区的写字楼上班,每天乘地铁通勤,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她现在的职位是家装公司的销售经理,一个小团队的领导,手下管着五六个“娃儿”。她说,自己擅长团队建设,日常工作是为团队成员打鸡血,说起这些时,张悦用了那种调侃自嘲的语气。前一天晚上,忙完五一假期的集中促销活动,公司组织聚餐,她带领的成员还向邻桌同事炫耀,说,他们应该多来看看菲姐的组。

听了这些,我松了口气,都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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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自己是刚刚从北京回到成都,我们便聊起了北京。那是她职业学校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北京一家卖茶叶的公司来学校招聘,张悦顺利地通过面试,成为一名店面推销员。读职业学校时,张悦其实学过两个专业,第一年,她学的是数控机床,第二年则转为酒店管理。

她还说起,当年学校传闻即将组织高考班,听到消息,她在寝室里高兴得跳起来,跃跃欲试地,准备重拾曾经错失的大学梦。然而,在那所职校,像张悦一样胸怀志向的人并不多,最终由于参与人数不够,高考班没有办起来,张悦一时很是失落。是第二个专业里的一门课程,为张悦创造了就业机会,她曾是那个酒店管理专业班的茶艺课科代表。

张悦回忆北京的那段经历时,皱起了眉头,显出吃力的样子,她似乎前一晚没有睡好。关于北京的茶叶店,她最初回忆起的,是一个令她倍感温暖的画面。店长是一位大姐姐,正是炎热的夏季,店长忽然叫来张悦,给她安排了一份特别的差事:擦洗冰箱。在张悦心里,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照,店长在特意照顾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店员,擦洗冰箱会很凉快,算是一个小小的福利。数年以后,张悦仍然清楚地记得,知晓那份心照不宣的关照时,她心里生起一股明显的暖意。

关于北京,张悦记得的不多。门店离天安门不远,在全聚德烤鸭总店正对面,她设想过,向那些刚吃过烤鸭的顾客推销茶叶,理由是烤鸭油腻,而她们店里的龙井茶清香润胃。那些零星的记忆还包括,店里销售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名茶,龙井和乌龙茶尤佳;那时年纪小,还感受不出北京的繁华与喧嚣;拿着东西在街上吃,会引来行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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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出生在江堰市聚源镇的一个村子里,父母的第一身份都是农民,在成都平原西北边缘耕种着三亩左右的田地,父亲同时还在一家和钢铁有关的民营工厂打工,张悦是这个家庭唯一孩子。

她从小在乡村长大,很早就学会做农活,会掏鸟窝,会跟男孩们玩一种放在四方形格子里的弹珠游戏。她还跟小伙伴们偷过邻居的青苹果,那户邻居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他们总是趁老太太午睡时展开行动,用石子砸下那些拳头大小的苹果,掉在地上时,发出“通”的一声闷响。但其实,张悦后来也知道,大人们都知道是他们打了苹果,只是不说。

上小学时,母亲为张悦养了几只小兔子,她放学后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背上竹编的背篓,携上镰刀,漫游在宽阔平原上的田间小径,为家中可爱的小白兔挑选多汁的嫩草。在所有那些闪光的童年经历里,回忆起来,尤其让张悦欣喜的,是一个“可笑”的故事。仲春时节的成都平原,张悦家屋前的樱桃已经成熟,亮晶晶地挂在枝头,本来,张悦上学读书,平时都在学校吃午饭,那一天,她却心血来潮。中午时分,下课铃一响,她便蹬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飞快地骑行二十余分钟回到家里,她挂念的,并不是家中母亲亲手烹制的午餐,而是挂在枝头的樱桃。

初中时的张悦,学习成绩一直都“中等偏下”,但老师们对她的评价是,这是一个肯用心的女孩儿,她的梦想是考上大学。2008年春天时的农村女孩张悦,在乡邻眼里,仍显得特别,她是一个充满“汉子气”的女孩,不仅会跟着男孩子们玩弹珠、掏鸟窝、偷打邻居的苹果,张悦还喜欢打篮球,虽然根本分不清打的什么位置,但她仍然自豪于自己的三步上篮和两分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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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已不愿再回忆十年前5月12日当天的情景。根据媒体报道,十年前的午后灾难时刻,初三女孩张悦,正坐在教学楼的二层,上一门“政治课”。根据当年《南方周末》的调查报道《聚源中学倒塌悲剧调查》一文披露,建设部专家陈保胜测量倒塌后的立柱发现,里面的钢筋直径只有“1.2厘米”,“钢筋偏细,不合正常要求”,“钢筋没有拉结筋”,“柱跟墙的连接没有拉结筋”。“由于教育投入匮乏”,当年承包教学楼工程的三坝村村支书祝朝洪回忆,“图纸上设计的教学楼主梁钢筋只有正常直径的三分之二甚至三分之一”。

强烈的地震波袭来,张悦所在那栋偷工减料的教学楼瞬间垮塌,但“聚源中学周边的楼房并未倒塌,严重的也只是成为危房”。张悦和其他同学被埋在了地下,已经有同学在身边死去,张悦清醒时,还尝试安慰了身边呻吟的同学。八个小时后,张悦被赶来寻找其他孩子的家长救起,但因为长期压迫,她的左眼永远地向这个世界关闭了。要到十年以后,张悦才知道,他所在的班级一共有18人遇难,上课的老师也没再走出教室。那一年,张悦没有参加中考,当然也没有什么毕业典礼,关于那段时光,张悦选择性遗忘的众多回忆里,还包括她当时放弃普通高中的理由,她至今仍记得的是,在很长时间里,她都很后悔没有选择继续上高中。

那一年九月,到了开学季,张悦放弃了高中,带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去一所职业学校入学。除了被挤压的眼球,张悦的右腿还受过重伤,在华西医院多次会诊后才避免了截肢,但去学校时,张悦仍是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行走时只能拖着右腿,左腿挪着小碎步。刚入校时,她特地找到辅导员,向这个成人世界展现了惊人的成熟。她说,不必在意那些爱护她的人的关照,只需像正常人一样对待她。

咖啡厅小圆桌上加冰的馥芮白,张悦没有马上喝,由于销售工作的压力,她的胃病又回到地震受伤后的状态,食欲低沉,忌冷饮。有人曾尝试为张悦做心理辅导,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觉得我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我自己就可以给别人做心理辅导。”张悦说着,又爽朗地笑起来。

她内心的生命力是原初的。

当年,在那间温家宝探望过的“明星病房”里,缠着纱布的张悦,曾向前来采访的记者唱歌,是一首用地震主题改编过的《水手》。她还向记者们讲过一段近乎黑色幽默的俏皮话,对于自己缠着绷带、很可能即将失明的眼睛,她说,“现在你们看得到它,它看不到你们,哈哈...”

但乐观克服不了的东西,连张悦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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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这座以闲适著称的城市,午后的星巴克咖啡厅越来越热闹,嘲杂的人声不利于录音,我提议出去走两步,找一个安静的茶馆继续聊。张悦优雅地提起那个小巧的浅蓝色皮包,将《小王子的领悟》和小米手机、充电宝重叠着拿在手里,路过人民北路和一环路交汇的十字路口时,我们停下来等着绿灯亮起来,然后一起朝道路对面走去。

到斑马线中央时,张悦忽然向右后方回头,指着万达广场靠人民北路一侧、由北向南第三栋高耸宏丽的写字楼说,她在成都待过的第一家公司,就在那里的顶楼。我回应了一句,哦,并表示恰当的好奇。张悦继续讲述着,那位老板是个中年人,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也许还是一个迷信风水的中年人呢!”我总是想调节谈话的气氛,不时说一些轻度调侃的俏皮话。但张悦接下来的话,让我的意识恍然惊醒,在成都人民北路斑马线正中央午后耀眼的阳光里,我隐约地窥见,那场浩劫般的灾难留下的,深渊般的伤痕。

2017年8月8日,九寨沟发生7.0级地震,强烈的地震波向南一路传导,使成都人民北路旁那栋高耸的写字楼剧烈地摇晃。当时,张悦正在顶楼的办公室上班,由于楼层高,那里感受到的震感尤其强烈,张悦当时的反应,甚至让其他同事也感到惊恐:她顿时吓得“鸡叫鹅叫”。这是一句四川方言,翻译成通行的话语,大约可以等于,歇斯底里地、惊恐地尖叫。那家装修公司销售组的同事们看到,这位平时沉着冷静的销售员,吓得脸色“发青”。同事们看到张悦的异样脸色,关切地询问起来,她应付着说,只是过度惊吓而已。

在所有的职场经历里,张悦都没有透露过,她是汶川地震掩埋的幸存者。她想做一个埋名的幸存者,她想努力活成一个普通人。

时间再回到2013年,雅安芦山地震,张悦当时正在聚源镇的家中,震感传来,她再次出现类似应激性的反应,同样也吓得“鸡叫鹅叫”。惊魂甫定后,她“恍恍惚惚”地来到华西医院,希望像当年救援和帮助过她的人那样,成为一名抗击地震的志愿者。从她讲述事情经过的逻辑里,我感到,这个神情恍惚的地震幸存者想要抗击的,不仅是新近发生在远方的地震,还有在她心底无明处来回震荡的那一场。投入一种集体的力量中,便能压服在个体心中作祟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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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飘逸的浅蓝色长纱裙和灿烂的笑容之下,伤痕并未完全褪去。

在张悦右小腿外侧,至今可见一条弯月般的长长疤痕,她的腿脚会偶尔“不听话”,走起路来显得颠簸,用她自嘲的话来说,这时,她又成了“瘸子”;在新村河边街附近那家安静的茶馆里,张悦给我看她失明左眼的对比照片,一年之间,那颗至今尚显亮泽的眼球,又失焦暗淡了一些;她的左眼会时常流泪,眼皮、眼眶周围,时而出现发炎、蜕皮的迹象;单眼视力也给生活带来不便,好几次,她因为视域有限,未能注意到侧方驶来的车辆,骑自行车时险些出事,她甚至永远没有资格考驾照;十年间,她因为单眼视力的距离感失准,曾不下十次地跌倒,摔得膝盖到处是伤,她曾尝试再次拿起篮球,却失望地发现,依靠单眼视力,她再也找不到篮筐的准心;也不能长时间使用眼睛,她喜欢看书,尤其爱毕淑敏,她希望,有人能将这位作家的文字转换成声音。

伤痕,并未在张悦身上完全消褪,它们在产生持续的阵痛,甚至在恶化,在这个柔弱女孩的身上,那场天灾与人祸共同构成的阴影,正在隐隐地扩大,而那股对抗的根本力量,仍然只能来自这具柔弱的身体。

结束在北京数月的第一份工作,张悦回到四川,再度进入学校,这次是江油市一所幼儿教育高等专科学校,她在这里接触过“儒学”,习得一些心性涵养之道。2013年毕业后,张悦回到都江堰,成为一名公办幼儿园的老师,在她所带的班里,有些就是震后失独家庭生的孩子,还有一些是与张悦同届学生的孩子,张悦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待。以后的数年里,张悦还会有许多段艰难的谋生经历,在最终找到销售的职业定位之前,她还曾是社区行政职员、茶馆服务员、公司的行政兼会计、练摊者。

在那家安静冷清的茶馆里,张悦说起她对生活之美好的憧憬,脸上泛起愉悦与向往的神情。她渴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渴望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整洁的沙发上,细细品茶,手边放一本可以随意翻看的书;她爱梦境般的原始森林,风光迤逦的湖泊景色,大海,无尽的平原,还有我那川南家乡低缓起伏的丘陵地貌。这些大都还未实现的憧憬,在她的内心里,涂抹上光彩绚丽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张悦吉凶不定的未来岁月里,闪着耀眼的光芒。

张悦至今都从未有过一次纯粹的旅行,而是将为谋生而来的漂泊当作旅行,她看过一次大海。那是在广东沿海的一个小镇上,她和朋友们去到一个渔民开辟的海滩,当时是阴天,没有碧波万顷、海天相接、白云飘飞的壮丽景色,只有肮脏而危险的海滩和灰暗阴沉的天空。张悦仍然觉得很满足,她永远忘不了,那些返港渔船上翻滚腾跃的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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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原上那份至今令张悦无限怀念的工作之后,由于一些未曾预料的缘故,她在一名长期关注她的志愿者帮助下,只身前往广东,在最初到达的城市广东阳江,她看到了阴沉天空的大海和翻滚腾跃的海鱼。

那位志愿者在小城里开办着一家英语培训学校,张悦的工作是行政、会计、后勤,数月时间里,她处理着庞杂的工作。按张悦的说法,她与那位好心的志愿者叔叔之间,本来就有一种默契:这份小城里的工作只是一个跳板,她最终的目标,是去广州。张悦再次获得的帮助,是一对经营装修和企业培训的夫妇提供的,她成了一名企业培训课程的销售。

这是她第一次从事最纯粹的销售工作,最初是电话营销,张悦至今仍然记得,她拿起电话说话,声音都是“抖”的。电话销售让张悦收获最多的,是失败,那些好不容易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或者认为她是骗子,或者怀疑她做的是传销。她开始尝试地推,想起那些日子,对于张悦来说,就仿佛面前有道沟堑,她必须跨过去。

她在广州城区遍地撒网地进行地推,时常是按直觉确定一个地铁站下车,再按直觉寻找一个出口,然后站在那些高耸宏丽的写字楼前忐忑踟蹰。她曾经被保安直接拦在楼下,进入了写字楼又被监控追踪,保安礼貌地将她“请”出大楼,她误打误撞进入一家大型企业的办公地推销,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这一年是张悦的本命年,一系列的“倒霉事情”接踵而至。她存着所有联系人的手机被偷了,在那个没有防护网的底层房间,小偷趁她熟睡时,用特殊设备伸进卧室,钩走了手机,当邻居们讲述起那些惯常的作案手法,张悦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之后的又一个夜晚,睡意迷蒙的张悦隐约感到窗外有人窥视,一时又惊吓得“鸡叫鹅叫”,情急之下,她甚至用四川话呼喊“抓小偷”,但用的却不是“小偷”这个词语,最后,她改口成普通话,才惊来了邻居。

年底时,张悦母亲出了一场车祸,她在照片和视频里看到脱离危险的母亲,才放下了因不能立即回家而产生的愧疚:她实在没钱,最坏的打算是先跟人借钱买张机票。那之后不久,父亲又在工厂里受伤,奶奶病重。到那一年春节,张悦离开了广州,回到四川老家,之后再也没有离开,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还是放心不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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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期间,张悦的电话忽然响了,是她母亲打来的,张悦的语气开始变得活泼而亲切。当天,她表姐的孩子来家里玩,张悦哄着孩子通过电话的声音辨认她是谁,当电话里的稚嫩声音终于喊出那个亲昵的称呼,张悦脸上立即露出明朗的笑容,连忙爱怜地说着“乖”。作为一名曾经的幼儿园老师,张悦的职业顶点是在高原上达到的。

幼师毕业,当过一阵幼儿园教师后,张悦结婚了,经人介绍,张悦嫁给了一位长着兔唇的建筑公司文员,由于丈夫常年在藏区,张悦辞掉了公办幼儿园的工作,毅然前往高原,在一家私立幼儿园里继续当老师。

在冬天,她会迎着高原刺骨的寒风早早地来到幼儿园,用藏民的复杂方法为室内的壁炉生火,她为拉大便在裤子里的藏族男孩儿清洗衣物,给一位“偷拿”过幼儿园玩具回家的孩子过生日。对于那些总是学不会普通话的孩子,她会进行一对一地辅导,让一位学习严重困难的孩子遵循习惯,每天早上来到幼儿园时,用普通话向老师问好。一年后,张悦离开高原,那位孩子的母亲打来微信语音,无线信号的另一端曾经说汉语吃力的孩子,已经可以跟她流利地交流。

那是一所坐落于疏阔地带的幼儿园,在照片远景总是蓝天白云的背景里,张悦留了数不清的照片,有戴帽子的小男孩儿,有脸蛋深红的小姑娘,还有许多用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盯着镜头的孩子。最终,一场严重的感冒让张悦不得不暂时离开,地震受伤之后,张悦的身体一直很差,“缺乏抵抗力”,加上高原的缺氧环境,她必须下山治疗。那之后,因一些变故,张悦去了广东,再回到都江堰,然后来到成都做销售,在家装行业里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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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从茶馆的卷帘门走出时,苍茫的暮色已经降临成都这座柔软的城市,我们决定一起步行到太升南路,修理她的小米手机。其间,路过一个待建的住宅小区,她立即掏出手机拍照,说,以后也许可以来这里开拓业务。我一直觉得,张悦那种焦躁、低沉的精神状态里,还有工作压力之外的东西。

在等一个红绿灯时,我随意地说起自己大学时的一段抑郁经历,张悦听了,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你看得出来我身上有抑郁后遗症的样子吗?”我说,“还真看不出来。”

她的手机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通信卡插反了,很快处理好手机,时间已接近夜里九点。我们去了一家麦当劳,张悦仍然没有食欲,勉强塞进一些蘸有奶油沙拉的面包片,干呕了两次。她设想过那种最坏的情况:完全地失明,腿部恶化,成为一名“独眼龙和瘸子”。她总是毫不吝啬地,用这些歧视性的词语调侃自己,就像她对待自己的贫困。

2017年春节,公司事情少,张悦提前一个月回到家里,闲待着无事,她又跑回成都,到批发市场进回一批对联、灯笼,在聚源镇上拉起一个小摊做生意,二十多天里,货基本卖完,还小赚了一笔。冬季的成都平原依然艳阳高照,在无遮无拦的聚源镇街道上,辉耀的日光照得张悦睁不开眼。她会写下那种“自黑”的文字,发在朋友里:“这么这么这么大的太阳,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摆摊呢?我是爱么,是责任吗?NONONO,都不是,是TMD让穷给逼的!”结尾,是那个掩面哭笑不得的流行表情包。

用简陋来形容张悦家的房子,应是恰当的。走出宽阔的主路,进入一条白色的水泥小道,道路两旁,宽敞的二层楼房依次排列,门前生着葳蕤的花木,洁净而规整院子里,不时出现一部外观靓丽的轿车,楼房墙壁有经年斑驳的痕迹—地震后重建的房子,也已十年了—这是一幅宁静而富余的农村小康生活景象,我以为张悦家也是其中一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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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白色水泥路行大约五百米,拐入道旁一条泥土小路,穿过一片桉树林,再从那些籽荚饱满凸鼓的油菜田经过,又在长满醋汁草的田埂上拐过几个弯,才到了张悦家。这是一个三合的平房,两侧的偏房由铝制的铁板围成,顶上盖着简易的毛毡瓦,作为厕所或者杂物间。砖砌的正房有三间,中间堂屋有一道刷着黄色油漆的双扇木门,但右边一扇底部已损坏,开着一个箩筐般大小的口。砖房顶仍盖毛毡瓦,参差的墙顶与屋瓦之间,留出大片的空隙,遇大雨狂风,或屋后大树的枝丫扫过屋顶后,这些简易的毛毡瓦就基本失去遮风避雨的功能。

这所简易的乡村平房建于2009年,在前一年的地震中,张悦家以前的房子倒塌殆尽,重建时,得到一笔5000元的政府补贴款,但在张悦母亲的讲述里,这跟乡邻们最初了解的政策有很大出入。十年里来,张悦的母亲依然是那个种地的村妇,最大的变化是,那场车祸在她腰部留下的创伤,她现在扛不得重物,吃过午饭便去了卧室躺着休息。张悦眼伤后,认定了残疾等级,这份因劣质教学楼而导致的永久伤害,换来了每月“几十块”的残疾补贴,但这笔钱,张悦一直留给母亲用。张悦的父亲仍然在做那份打磨铁具的工作,每天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上班,每月挣得“千把块钱”的收入。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挂着五六个洗过口罩,上面遗存着锈黄色的污迹,在张悦父亲上班的工厂,那些身体出现问题的工人,会被以“回家休息”的方式辞退。

现在,张悦最切近的心愿,便是将家里的房子翻修一遍。在那家装修公司,作为销售经理,她每个月拿到手的收入只有两千多一些,而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倔强而勇敢的地震幸存者,工资收入总是在这个水平徘徊。她现在生活在成都,每月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活,翻修房子的心愿,只能期待一种工作绩效的飞跃。在成都,由于新的家装行业政策,中小型的家装公司要生存下去,只能不断向外拓展业务,去成都区域外的周边市县寻找机会,这意味着更高的成本和更激烈的竞争。尽管如此,张悦仍充满信心,回家那天,张悦一路上都在跟客户打电话,使用的话术熟稔而老道,一笔业务即将成交。

十年来,张悦一直在搏斗:身体上无法更改的伤痕,内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以及泥潭般的贫困。前些年,张悦常常做梦,梦到那间教室像制片一样,吹着风都会垮,她也梦到当年的老师,每次在梦里见了,她都会拿起毛笔写字,带着香纸去祭奠,告诉老师她过得好,不必再挂念。张悦说,她现在遇再多问题,也不会再怕,“我已经十岁了,重回生命十年了。”

在张悦的朋友圈和她的口中,有着不少充满哲理的格言,比如,只能向前,向前即使跌倒了,也可以再爬起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只要你不认怂,生活就没办法撂倒。但我感到,她最有力量的“格言”,还是坐在麦当劳长桌对面,一声无奈叹息之后的那句:“莫得办法。”在最初的几年,她仍然没有放弃眼睛复明的希望,有一次,张悦听到医生和母亲谈话:由于神经的原因,长期下去,另外一只眼睛也会受到影响。

从一开始,我便尝试与张悦聊感情的话题,她说了许多,但她希望不要写。

(文中人物为化名,与晓雅文中系同一人物,起初是代晓雅为《香港01周报》撰稿,但只刊发部分章节,网易人间增订删减转发此文,但未突出主题,此为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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