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格
張泰格

退役轉業記者,搞不清楚自己是愛貓還是愛狗。關注文學、戲劇和荒謬的生活,收集大量明信片

大陆小学课文《一碗阳春面》里的鸡汤和狗血

(编辑过)

长大了之后,偶尔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在学校读过的一些篇章,具体故事可能未必清晰,不过一些意象总还是会时不时在某些情境下跳出来。

而更多时候,有关食物的文章往往更能令我记得清楚,比如红军过草地的《一碗炒面》的故事,当时革命精神没学到多少,但是我总觉得在文章中被描写的千回百转的“炒面”怎么的也比中午学校食堂的大馒头好吃。还有许地山的《落花生》,让我觉得家里的花生瓜子就是菜市场刨出来的,根本就不是地里长的。——当然,很多年后我便会将其理解为文学的美感。

人小时候的味觉是单纯而饥渴的,当时老师说红军过草地太饿了甚至都要煮牛皮带、吃树皮充饥,每每想到这里,我脑中浮现的就是充满嚼劲的爆肚和酸甜可口的陈皮。而这种单纯而饥渴的味觉同样在一篇叫做《一碗阳春面》的文章中得到了升华。

这是一篇大部分中国大陆80后学生不能跨过的文章,用了三个除夕夜的五碗阳春面讲述了一个母亲和两个儿子艰苦度日努力向上的温情故事

但是由此却让“阳春面”这个食物成为了萦绕我心头的一个念想,90年代的北京是并不富足的,自然也不会出现这种“洋玩意儿”。多年后,也许是“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心态作祟,一碗阳春面中母亲和儿子其乐融融分食一碗面的场景时时出现,我脑中便会升腾出我想象中的温馨味觉,我开始留意哪里有“阳春面”,这才发现此物江南有、上海有、台湾有,日本也有——这哪里是面,简直是一个移民史。而我印象当中的课文究竟发生在哪里,着实让我错乱了很多年(据说注释上有写战后日本)。

中国的语文课本来源往往鱼龙混杂,而体裁也总是在虚实之间,学习纪实类的文章有可能是宣传口的夸张报道;学小说类的吧,其取材又往往不出俄罗斯现实主义的范畴,白毛女黄世仁的创作反而比真的还真。另外一个大问题是,所谓注释基本就是飘逸,不过就是编辑部里边几个大爷一边嗑瓜子一边抠脚商量出来的玩意儿,几乎没有什么学术性可言(尤其是再依照APA,MLA,Harvard等格式处理过学术论文的人),而后大量的学术不端或者天下文章一大抄的问题,也许小学课本就是始作俑者了。大概可以想见,老教育家们做注,一方面要显出编辑部在选稿上披沙沥金的辛苦,一方面还要给出合适的背景与定义(比如鲁迅著名的不可颠倒顺序的“三家”: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然而问题在于不可能每篇文章的出处都写《读者》、《知音》或者《故事会》吧?所以要么索性不写,要么写虚点,结果这一碗阳春面便让我找遍了大东亚共荣圈。

因为里面的细节要么是过除夕要么是北海亭,总觉得可能离北京皇城根不远;但是北京又没有阳春面,我想大概是穷苦的吃不上饭的台湾同胞吧;但明明我家的台湾亲戚每次来都给我带大盒巧克力,最后才发现,这个故事源自日本,叫做一杯のかけそば(直译:一碗荞麦面)。而故事背景也并不是二战后的日本,反而是经济逐渐腾飞的七、八十年代。

说回面,通过观察,我首先发现阳春面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简单来说,在北京叫做稀汤寡水儿的煮挂面(必须带儿化音表示“少”);四川叫做小面不放辣子;庙里就叫面。而对于这东西的原型荞麦面かけそばかけそば(掛けそば・掛け蕎麦)来说,基本上也就是浇上热汤的荞麦面,一般朋友去日本也不会这么点餐了——不过我个人是挺喜欢撒上天妇罗渣和净豆皮的狐狸两款乌冬,这个以后再聊。

这篇文章对于在中国的我来说也就是这样了,在充满意识形态的的小学课本中也属于中庸。但是,一番小调查才发现,这篇小小的文章在泡沫行将崩溃的90年代初的日本,竟然是轰动一时的ブーム(boom)也就是爆款文,后面的故事也颇多周折。

故事是日本作家栗良平写于八十年代的儿童童话作品,由于其催泪能力相当猛烈,再加上类似日本《知音》的媒体煽风点火,使得文章迅速感动一亿日本人可谓“一碗入魂”,更登堂入室在日本众议院的一次会议上被大久保直彦面对当时的首相竹下登大声朗诵出来。

其后栗良平便在日本四处走穴演讲,故事大概也被添油加醋。日本人认真了也许更当真了,随后更有大量后援会成立,大大小小的“读经会”“学习母女精神研讨会”估计也不在少数,那时候深夜食堂的作者不知道在哪流鼻涕呢吧。

怎料,栗良平随后却被媒体爆料曾经做过江湖医生四处招摇撞骗,蔡澜曾写道,此人在出名之后被自己曾经寄宿的面店老板发现,从而揭露了他曾经冒充医生骗取街坊食客钱财制作“返老还童药”的事情。因人废言,故事的真实性也被不断挑战,“七十年代150日元能买三碗即食荞麦面”等等细节被拿出来鞭挞;“男人看了会流泪,女人看了会沉默”的宣传也成为了“廉价泪水法西斯主义”。栗良平其人和这个故事,也如同日本经济胀大的泡沫一样,坠入谷底,其后关于他的消息仍旧不离坑蒙拐骗。

可爱的日本人不能接受一个有污点的作者写出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其实这真的有很大所谓吗?在我看来这个作者的人生倒是一以贯之,炮制“返老还童药”和“鸡汤故事”本质上又能有多大差别呢,只看读者愿不愿意相信罢了,那时候作为小学生的我是信了的,别人我就管不了了。

虽然这碗阳春面配了浓浓的鸡汤和狗血,不过小时候那种无以复加的甜美想象却是实实在在的,而我至今还没有吃过一碗阳春面。

这便是被@福澤喬引出来的阳春面的故事。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