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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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自我意志与性虐待

读到第三本《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会确认一个既亲切又令人疲倦的萨利·鲁尼:她长篇幅的电邮交流,对“当代生活”的深度介入与背弃,她被诟病已久的景观化生活与幼稚的政治论辩,以及执着的、对“共同生活”的想象。在三部作品中,爱的关系始终是鲁尼表达的容器,但她不常为这一容器提供更多解释——譬如爱因何发生,爱指向何种价值。对鲁尼的人物而言,爱不是一种预谋,不是筹划或经营。在更多时候,爱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一个人决定与另一个人发生关系、建立联结。而这种联结甚至不是“积极的”。与对独立、勇敢、自由等想象关系寥寥,鲁尼所描述的“爱”更像是一种古典意义上放弃,一种让渡和敞开:去爱意味着放任另一个人来伤害你,这一放任是自觉的,恰如“神圣的爱只撕裂自愿被撕裂的心。”

这固然是老生常谈,不过也值得再说一次:在萨利·鲁尼这里,一切都不是光环下的神圣,而是残败的、伤痕累累的神圣。在《聊天记录》与《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都让教堂同时成为提供精神启示与容纳世俗意志的场所。如果鲁尼所设想的良好世界得以存在,它需要的是这其中的事物——精神的脆弱、告解,或者疾病。我常常从鲁尼的主人公身上看到一种不可抑制的自戕欲望,包括肉体上的自残(弗朗西丝用指甲刀剪破手臂),与精神上的自我孤立(玛丽安在中学时代的孤僻)。自戕既是他人伤害的延伸,也是人物对“弱者”身份的主动认领,这使鲁尼的主人公普遍地具有了一种受虐者的气质。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在鲁尼小说中,“性虐待”出现频率都非常高。《正常人》里,玛丽安在不止一次主动恋爱中成为性关系里的受虐者,但并非出自真实的身体欲望,而是出于某种扭曲的谦卑。通过臣服于他人,她投身到一个游戏角色中,仿佛一切是在失真的情况下发生。这使她同时完成了爱的想象与自我贬低的实验。出于想要理解这一点的愿望翻看了一些虐恋研究,包括李银河的《虐恋亚文化》。其中对虐恋文化研究史的介绍如下:早先,弗洛伊德以解剖学来论证受虐倾向是一种天然的女性气质。女性因失去阴茎而羞愧,于是发展出被动性、软弱、依恋、阉割情结等心理要素。随后,迪兹克在《女性心理学》补充了上了观点,她指出,女性的爱是一种被动的爱,当她们谈论爱,指的并非付出爱,而是顺从与接受爱。这一思维定式观念因此贯穿在虐恋文化的解读中:女性是被动的、依赖性的、有受虐幻想的。然而,如果检视玛丽安的“臣服”心态,会发现其在小说中至少含有两层与“被动的女性气质”相背离的含义:首先,它是一种可以抽离的、戏剧化的角色扮演;其次,受虐者的身份是自觉的,受虐的同时伴随着对爱的审视与把握。

强烈的爱导向受虐,反而是爱的缺失召唤了性虐待的情境。与康奈尔在一起时,“臣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需要经过暴力的加工。但当恋爱对象换作他人,这一游戏情境就成为了必要的:“像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假装有这种感受,仿佛我受他掌控。”这使玛丽安成为游戏的策划者、实验的设计者,而非投身在欲望中的当事人。鲁尼或许会认同,无法抛弃的自由不能算作真正的自由,玛丽安的臣服在另一重意义上是对自由的把握。与此同时,鲁尼也切割了施虐-主动、受虐-被动之间的关系。女性主义运动认为,通过在性关系中成为施虐者,可以给予当事女性权力与主动感,并由依附者成长为活跃的性主体。这种划分实际上将受虐推向了被动一方。但在《正常人》中,受虐者身份稳固地建立在玛丽安的主体性之上:她的家庭创伤与她对爱的理解。因此,从成长小说的维度来看,可以将受虐情结理解为个体探索的一部分。在另一段恋爱中,玛丽安离开了对他施加暴力的男友。

但也许在鲁尼的世界里这并非成就。自由主义者在支持虐恋活动时,往往将其视作欲望与快感的象征。虐恋由此具有了反叛意味,对立于道德主义与基督教伦理。但在鲁尼的作品里,虐恋既不是欲望的胜利,也不是现代语境下多元化性爱的标志,而是退回到了宗教传统里。在访谈中,鲁尼提及了对基督教中“自我牺牲”观念的兴趣,认为其中包含了一种谦卑与自审的态度:“世上从未有人活出过耶稣的样子。所以,这一点既关乎自我牺牲,又关乎谦卑。它关乎一种意识:’这方面,我做得并不太好。’”这是一个简明、直接,看上去有些过时的立场,但它并不作为自明的观点被给出。对鲁尼的人物而言,她们必须要经过某种努力,才能证实爱的意义与尊严。对自我牺牲的关注使鲁尼小说中的虐恋连接了古早的宗教精神——“羞辱是到达谦卑之途。”“没有谦卑就无法取悦上帝。”

《聊天记录》中,弗朗西丝的自虐行为有更强烈的宗教指向。一场性爱结束后,她与尼克躺在床上,感到自己是一个“残缺的、一文不值的人”。她告诉尼克,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可以随意地伤害她,但同时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结果巧的是我还真在哭。就在我们说话时我的眼睛碰巧在做这件事。”

弗朗西丝或许并不真的希望被伤害,但她选择这样消极的、恳切的方式来表达爱。受虐不牵连到快感、欲望,而是一种倾其所有的给予,仿佛一场面对他人的献祭与忏悔。这的确是激进的爱的表达,但弗朗西丝也进行了另一场真实的忏悔,她在教堂里想到自我与他者——近处的他者、远方的他者:

“我爱我的同类们。是这样的吗?我爱博比吗?在她那样撕掉我的故事,抛弃我之后?我爱尼克吗?哪怕他已经不想再和我做爱了?我爱梅丽莎吗?我曾经爱过她吗?我爱我的母亲和父亲吗?我能爱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坏人吗?我低下头,把前额放进双手中钳紧,头晕乎乎的。

我是否偶尔伤害、危害自己,我是否滥用了身为白人本不该有的文化特权,我是否将他人劳动视为理所当然,我是否有时利用过度简化的性别理论来规避严肃的道德规约,我和自己身体的关系是否存在问题?是的。我是否想要摆脱痛苦,从而要求别人的生活也免于痛苦,那种属于我因此也属于他们的痛苦?是的,是的。

当我睁开眼睛,我感觉我明白了什么,身体细胞似乎像上百万发光的接触点一样亮了起来,我意识到某种深刻的东西。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晕倒了。”

这几乎是鲁尼作品中最动人的段落,而它昭示的也不过是一种不再鲜见的信念:主体性存在于联结之中。在鲁尼式的乐观主义里,我们几乎能看到奥斯丁的邻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圣象。一个人必须尽全力摆脱孤立,与他人在一起,即使需要跨越重重困难与艰难的自省。疾病与性受虐作为现代价值观的反面,成为一体两面的隐喻,意指我们不必要生活在一个健全而正确、强壮而孤独的世界里。

而性爱是结合的最直接的象征,巴塔耶认为,情色是人类从非连贯状态走向连贯的尝试。稳固、明确的个体状态被打破了,自我丧失,迷失在他人之间。正是由于这种绝对赤裸与敞开的状态,情色行为中必然蕴含他人对自身暴力与侵犯。我们邀请这种侵犯到来,因为它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坦诚与合作。同时,它所侵犯的必然也是程式与秩序。在鲁尼的世界要面对激烈的争执,人物挑衅对方,也允许对方刺痛自己,这样的交谈接近于一场赤裸而敞开的情色活动。我们同时会感到,但尽管暴力与争吵频频出现,鲁尼的小说仍在根本上表现了人的团结——或人能在何种程度上达成团结。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无疑重申了这种团结,但我已无法抑制地感到了沉闷。艾丽丝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爱的痛苦:爱一个讨厌自己的人,或者爱一个会伤害自己的人。但她最终认为,不抱希望的爱是必要的:“去爱总比不去爱要好,去爱一个人总比什么人都不爱要好。”然而在这部新作里,鲁尼为爱的关系赋予的乌托邦气质也愈发彰显,甚至于令人厌倦。在《聊天记录》中,弗朗西丝希望与博比创造出“一种彼此相爱的新模型”,可以视作对成人世界发起挑战与突围的宣言。而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人与人的爱被相当温和的处理了,它或许仍然是一场突围,只不再有那样尖锐的姿态。很难说这是一种乐观,还是激进环境下有意为之的回避与保守。但如果因此回看《聊天记录》,会不满于鲁尼强势而坚固的异性恋小说模式(以及对同性恋情有固执的刻板印象与有意为之的边缘化)。或许对比常见的浪漫小说,鲁尼的“容器”仍然具备挑衅性,尤其在于主人公拒绝将自己交给任何父权承诺。例如当艾丽丝向费利克斯发出邀约时,她并未将幸福作为尺度——幸福不是任何尺度,人物需要的是幸福深处经由反省才得到的一切。她需要的是摇摇欲坠,是危险与错误,是“不正确”的爱的方式。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所延续的仍是一种戏剧化与庸俗化的想象。又或者,在三本小说之后,我们很难再从鲁尼姿态性的论辩背后读到更多挑战了。这一切是传统的,太过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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