イワワ
イワワ

作家,交通改革倡議者,podcaster。馬祖台灣混血,生於中壢。台大社會系、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交換留學於日本京都大學,沿鴨川散步一整年。還路於民協會創會成員,戰鬥系步行者、大眾運輸派。著有《小島說話:當馬祖遠離戰地,成為自己》(離島出版,2024)

自由寫七日書之⑤:家

第五天

寫寫你的家吧!你此刻腦海中立刻浮現的「家」,你最想寫的家。它可以是兒時的房間、長大後搬離的單位、離開原生地的異鄉的家,又或是人生中第一個讓你有歸屬感的家。它的走廊、飯桌、窗外的風景是怎樣的?這一個家,帶給你什麼樣的特別感受?它有或沒有帶給你家的感覺?

在交友軟體上最困擾的問題莫過於:哪裡人?我都要不解風情的窮追猛打:這是問我在哪裡出生?問我住哪裡?問我爸媽住哪裡?還是問我認同哪裡?

換來對方永恆的已讀不回。

關於家、關於故鄉,我在新書裡有一段論述。故鄉只在你離開它時才開啟,經由異鄉的對照,故鄉的意識忽焉浮現。然而故鄉也是回不去的,故鄉總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所謂「拔足再涉,已非前流」即使我們回去的仍然是一個具體的故鄉,那個你離開的農村漁港或工業城鎮,但你不可能阻止它突飛猛進的改變,無論那是「發展」或者隨著其他地方發展而來的衰落。無怪乎作家說,故鄉問題其實是一個現代性問題:你被擠兌得不得不離鄉背井,花果飄零,從土地上被連根拔起,這是前現代世界難以想像的經驗。

古人看命盤「客死異鄉」會倒抽冷氣,但現在可能只是指你終老京都、蒙馬特或西雅圖,算是一個求之不得。

因此一個悖論誕生:當你意識到故鄉時,你也已離開它,你再也不可能回去。

憑什麼我這樣講,乃是家母發瘋後有一次她想回到馬祖旅行。我隨著她回去,但那光天化日之下早已空無一物。熟悉的人群已經星散,傾圮的山村十室九空,被爬藤覆蓋。記憶所繫之處,一片虛無。我那時並不理解,直到非常非常後來,當我從台北搬回家,又過了一陣子自己也意義性地回到家母和外婆逃難也似離開的故鄉小島,年輕一點的家母以為能「回去」的故鄉,我才曉得媽媽渴望的無非是無傷時代的自己,即使經濟困窘,氣候苦寒,父母的關心比桌上的飯菜更貧乏扁薄,遑論愛,但那起碼是來到台灣這個繁華熱鬧、卻受盡傷害的後方以前,一處猶可摩挲取暖的依偎之地。

有一次因為島嶼大霧停飛,我只好扯著大行李轉基隆港搭船回去,清晨在船長廣播聲中醒來,頂著凌亂的風走到側舷,薄霧冥冥,島的輪廓隱隱約約。臥鋪上的我隨浪一簇一簇左搖右擺,竟然覺得溫柔的難以起身,像回到了無記憶的搖籃裡。那一刻突然懂得媽媽當年的逃避,以及她回來這裡是想挽留什麼。「然而正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四郎在病榻上有感而發。

去台北讀書的時候,我認為我是沒有家的。身後那個我亟欲逃離的家潰散在濃霧裡,但身前此時此地,我什麼也沒有。剛開始談戀愛,剛開始上大學,但什麼都很失敗,也不屬於任何群體,沒有任何人愛。那時候對家的定義大概還比較固著、比較「本質」吧?也或者因為明白匱缺,所以格外渴望擁有。如果家夠堅定,我好像就能夠忍受風雨飄搖,去遙遠的地方,因為相信自己回首來時路,牽著繩子就能回到家。

離開台北後搬回爸爸家,爸爸和後媽櫻桃姐的穩固、支持,讓我真的長出了這樣的勇氣,此後才能寫下「家的流動論」:我嚮往一種像馬祖精神祖先海盜們的認同,跟隨著季風、洋流這樣比自身再大一點的系統,自由漂流,四海為家。告別了家的本質論,走向了建構主義:每到一個地方,我就在那裡留下一點痕跡。當然它們也塞滿我更多能抱著離開的善意。於是我去過哪裡,哪裡就變成了家(四海為家技能Lv. Max),即使偶爾也五味雜陳地近鄉情怯。

所以「哪裡人」到底啥子意思呢?我在中壢出生,到桃園就學,隨後到台北讀書、工作,後來回到中壢(一段時間往復於青埔和內壢),後來又「回」去馬祖南竿島待了一年,再回台北繼續升學,再到京都。我彷彿流質,每段經歷都捏塑了我一點,讓我千迴百轉的成為了:我。

讓你成為你的地方,難道不就是家的定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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