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增
邢福增

在等候之中

(编辑过)
賽四十21-31 顯現後第五主日

等……

「等,寂寞到夜深,夜已漸荒涼,夜已漸昏暗……」,相信不少弟兄姊妹對陳百強這首《等》都不會陌生,等待愛情的苦澀,藉歌詞細細道出……

古往今來,等候戀人都是唐宋詩詞的主題。例如,唐代詩人李瑞在《閨情》中,表達了婦人在閨房中輾轉反側等待丈夫的忐忑:「月落星稀天欲明, 孤燈未滅夢難成。 披衣更向門前望, 不忿朝來鵲(雀)喜聲。」首兩句的「月落星稀」、「孤燈」、「夢難成」,點出夜深時份的孤寂。當她聽到外面傳來聲音時,以為丈夫歸來,立即披衣外出,但最後發現原來只是樹上的喜鵲,心情立即化喜為忿恨……

另一位唐代詩人金昌緒在《春怨》中,同樣表達婦人對丈夫的思念:「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婦人在夜裡敲打樹枝,把樹上的黃鶯趕走,因為鳴叫聲令她從好夢中驚醒。而夢境正是她去到遼西邊關跟丈夫見面……

摯愛親人為何不在身邊?可能是出門遠行,或是戍守邊疆,甚至身陷囹圄,只能等待有機會重逢的傾刻。更令人悲痛的是陰陽分隔,正如林覺民在參加黃花崗起義前寫給妻子的訣別書,開首第一句「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希望妻子見紙如見故人。早前,野渡同樣以「卿卿如晤」為題,寫信給被囚的未婚妻鄒幸彤,思念之情,洋溢紙上,教人讀後也感悲傷。他知道這封公開的情書,一定不能傳到愛人手上,所以在信末說:「在安徒生的世界裏,新裝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不見。現實世界裏,情人的情書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得見。五年不見,卿卿如晤。」「如晤」兩字看似平淡,但這份思念與牽掛,不僅訴說分離後無法如願相見的創痛,也隱隱道出等候再見的深情。

別離之痛確令人難以忍受,所以司馬光寫下「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的名句,意思是,要是相見後反惹相思,不與當時不見,無情原來比有情好,這樣就不會為情而痛苦。不過,人非草木,熟能無情?應該是「見」或「不見」?「有情」還是「無情」?你又會作出怎樣的選擇?

被擄群體的詰問

今主日的講題是「在等候之中」,選讀經課是《以賽亞書》四十章21至31節。一般相信,整卷《以賽亞書》的內容,橫跨了三百多年,涉及南國、被擄歸回及歸回後三個時代。四十章屬於被擄後的「第二以賽亞」文本(即四十至五十五章),是上主藉先知向經歷亡國被擄後的以色列民族宣告的「安慰的話」(四十1-2)。

經歷亡國被擄的創傷,以色列民一直無法釋懷,何竟耶和華揀選的民族,會經歷如斯重大危機?是耶和華無法保護自己的百姓?還是他背棄了昔日的盟約?在第27節中,先知說:「雅各啊,你為何說,以色列啊,你為何言,『我的道路向耶和華隱藏,我的冤屈上帝並不查問?』」正是直面以色列民內心的糾結與詰問──為何耶和華對他們所遭遇的竟視若無睹?當我們讀到「我的道路向耶和華隱藏」這句時,有否想過,在耶和華面前,人真的可以將自己的道路隱藏嗎?想想大家幼時玩捉迷藏,如果在一個有限的空間範圍內,其實是很難將自己隱藏的。或者,捉迷藏好玩之處,正是隱藏者期待被發現那一刻,假使你真的藏身在一個別人找不著你的地方,其實並不痛快。所以,如果耶和華竟無法發現那隱藏的道路時,那唯一的可能,是耶和華原來是無能及有限的。所以,這個問題背後,反映在以色列民心中,耶和華對亡國被擄一事,其實是無能為力的。

如果耶和華不是無能及有限的,但祂卻容許選民經歷亡國被擄,那耶和華不僅是冷漠無情,更是對巴比倫帝國的強權打壓沉默不語,「我的冤屈上帝並不查問」,反映以色列民期望耶和華是秉行公義的上帝,應理像裁決是非的法官般,主持公道,伸張正義。但「冤屈……不查問」不僅是失職,更是淪為帝國強權的傀儡。

那麼,到底耶和華是「不能」還是「不為」?對以色列民而言,兩者都是他們無法理解,也難以釋懷的糾結。「我的道路」及「我的冤屈」都強調「我的」,在在反映出以色列民按其自身經驗,發出對耶和華不在場的不滿。對此,耶和華如何藉先知去回應及安慰百姓呢 

創造主的權能

首先,先知在21節連接向以色列民問了四個問題:「你們豈不知道嗎?豈未曾聽見嗎?難道沒有人從起頭就告訴你們嗎?自從地的根基立定,你們豈不明白嗎?」四個問題都是以反問的方式進行──「豈不」「豈未」、「難道沒有」……用粵語表達,就是「唔通你唔知咩?咁你都無聽過?無人話你知啊?你點會唔明呀?」反問點出一個重點,就是被問者其實不是不知道、不明白,而是忘記了──不管是選擇遺忘或被失憶。換言之,當以色列民質問耶和華的時候,先知的回應是反問:你們真的不認識耶和華嗎?何竟會發出這樣的質疑?

為了回應以色列民的問題,先知在第22至24節,嘗試從不從層面說明耶和華是一位怎樣的上帝。首先,「上帝坐在地的穹窿之上,地上的居民有如蚱蜢。他鋪張穹蒼如幔子,展開諸天如可住的帳棚」。「穹窿」是高深的天,「穹蒼」是浩瀚無際的空間,加上「坐在」、「鋪張」、「展開」等動詞,突顯出創造主的形象與能力。

相比創造主,地上的居民被形容為「蚱蜢」。不過,「蚱蜢」在此並非眨意。畢竟相比天地浩瀚穹蒼,人類作為受造之物身處其中,真是極其渺少。接下來,先知以更多篇幅,針對執掌至高權力的君王及審判官,指上帝能使其「歸於虛無」、「成為虛空」。世上權勢所經營的一切,「經他一吹,就都枯乾」,就好像被旋風吹走的碎秸一樣,突顯出所謂的「權勢」,原來是何等脆弱。22至24節的陳述,確立耶和華是宇宙萬物創造主 

不在場的上帝?

先知強調耶和華是創造萬物的上帝,正是要回應亡國被擄的事實。巴比倫帝國先後在公元前597及586年入侵耶路撒冷,破壞聖殿。除君王外,也有不少以色列民被擄到巴比倫。即使留在耶路撤冷的,故土也淪為被殖民的異鄉。對被擄群體而言,亡國不僅是政治浩劫,也是宗教信仰的危機。以色列與巴比倫的勝敗,難道只是國力上的優劣?抑或更是耶和華與巴比倫的守護神馬杜克(Marduk)之間的比併?亡國被擄,豈不是證明耶和華的無能?正如《詩篇》一一五篇2節所言:列國說:「他們的上帝在哪裏」?」

對此,先知代表上帝發言,以「那聖者」第一身身分作回應:「你們將誰與我相比,與我相等呢?」(四十25)耶和華不是眾神中的一位,而是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創造主。「你們要向上舉目,看是誰創造這萬象,按數目領出它們,一一稱其名,以他的權能和他的大能大力,使它們一個都不缺。」(四十26)這位為萬物命名的創造主,也是維持萬有秩序的主宰。

接著,先知便引述以色列民的兩個問題:「我的道路向耶和華隱藏,我的冤屈上帝並不查問」(四十27);並在反問「你豈不曾知道嗎?你豈未曾聽見嗎?」後,直接回答:「永在的上帝耶和華,創造地極的主,他不疲乏,也不困倦;他的智慧無法測度」(四十28)。耶和華是「永在」的上帝,「創造地極」的主,旨在突顯祂在「時間」及「空間」方面均不受限制。「不疲乏」「不困倦」用擬人的方式,指出即使年輕人也會「疲乏困倦」,強壯者也有「全然跌倒」的時候(四十30),但耶和華卻超越體能或物理上的局限。「無法測度」的「智慧」說明祂在「認知」上的無限。先知從時間、空間、物理及認知層面,既回應以色列民對耶和華是否無能或有限的質問,又說明耶和華絕非不在場及不作為,不要因其沉默而憑己意作出測度。

如果以色列民依然相信這位創造主的權能,也堅信上主在苦難中並非「不能」及「不為」的不在場,那麼,他們又如何應對當下亡國被擄的苦難與創傷?

等候耶和華必重新得力

在《以賽亞書》四十章開始時,先知是這樣向百姓宣告:「你們的上帝說:『要安慰,安慰我的百姓。要對耶路撒冷說安慰的話,向它宣告,它的戰爭已結束,它的罪孽已赦免;它為自己一切的罪,已從耶和華手中加倍受罰。』」(1-2)這清楚說明,被擄亡國是上主對選民不遵守律法,悖逆犯罪的懲罰。在懲罰過後,耶和華將施行拯救,並應許被擄的人「歸回」(四十九6;《耶利米書》三十3)。不過,對當下仍然經歷被擄創傷的群體,活在歸回應許仍未實現的日子中,那種等待其實並不好受。就好像《詩篇》常有「要到幾時呢」的質問(「耶和華啊,這要到幾時呢?你要隱藏自己到永遠嗎?」八九46;「耶和華啊,惡人誇勝要到幾時呢?要到幾時呢?」九十四3),反映出面真實地面對理想與現實間的張力時,難免感到疲乏與軟弱。因此,耶和華賜下的「安慰的話」,就是「疲乏的,他賜能力;軟弱的,他加力量」(四十29),「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重新得力。他們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四十31)

這樣看來,如果上帝就是那位滿有權能的創造主,那祂介入及幫助的方式,也許不是按我們的經驗及智慧所期望及測度的方式,而是在看似不在場不作為的時候(事實上絕大部分時間也是如此),在絕望、無助、創傷的時候,在感到疲乏與軟弱,無力繼續堅持所相信及持守的信念的時候,卻得著從上而來的能力與力量,使那些仍等候耶和華的人「重新得力」。先知用「如鷹展翅上騰」作借喻,呼應了《出埃及記》十九章4節耶和華的話:「我如鷹將你們背在翅膀上」,既將力量的源頭點出來,也預示了被擄者歸回,就是第二次的新出埃及。而等候耶和華需要的,正是一種「不困倦」、「不疲乏」的狀態,否則無法堅持下去。

在等候之中

弟兄姊妹,《賽》四十章21-31經課對此時此刻的我們,有何啟迪?跟昔日被擄時代的以色列民相比,雖然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背景,但不論是留在故土作異鄉人,或是在外地的流散者,在動盪時代下經歷漂泊,也是頗相似的經驗。經文提及對上主的「隱藏」與「不查問冤屈」的疑問,覺得上主對我們的訴求沒有回應,未嘗不是我們曾經或當下的掙扎;並且在情感及靈性上,我們也經歷疲乏、困倦、軟弱……

經文一再強調耶和華是創造主的大能,並指出地上的帝國,根本無法與上帝相比。對於仍活在黑暗權勢下的我們,無疑是很好的提醒,但內心難免會發出「這要到幾時呢」的疑問。也許,「在等候之中」──是要培養一種安放生命的態度,接受無法預知的上帝計劃,然後就讓自己的生活投入這種未知之中。在等候之中,不代表我們無事可為。是的,上主的智慧我們無法測度,但我們仍知道,「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箴一7和合本);「走智慧的道」與「行正直的路」(箴四11)是不可分割的。即或在等候之中,在黑暗世代,不要因惡人當道而讓自己習慣惡,甚至習染惡。選擇作一個善良的人,即使沒有成就任何結果,帶來預期的改變,但總要保持善良的心,活出真實,使自己過著合乎上主心意的生活,同時也是一個等候耶和華的生活。

甚麼是「等候耶和華」的生活?第一,是相信這世界的主宰不是任何地上權勢,所以,真正值得我們等候的,不是這些虛假的權勢,而是創造宇宙萬有的上主;第二,是活在黑暗的日子,仍要去發現上主如何藉著不同的人與事(那怕是平凡的人,細而微小的事),來彰顯祂的善與美;同時讓自己也成為活出美善的一分子;第三,是承認及接受自己在等候的時候,會疲乏及軟弱;但同時也深信,上主在我們疲乏軟弱時,可以讓我們在祂裡面重新得力,失望而不絕望,繼續存著盼望走下去。第四,擁抱等候的心,代表我們認定,眼前的一切絕不是終局及定局。等候就是機會,未來既是不可預知,也是有無限的可能。黑暗、罪惡、冤屈、疲乏、軟弱誠然是人生的一部分,卻肯定不是人生的全部。無論如何,歷史的終局一定會按上主計劃實現。正如哈巴谷先知說:「因為這默示有一定的日期,論及終局,絕不落空。它雖然耽延,你要等候;因為它必臨到,不再遲延。」(哈二3)上主也藉以賽亞先知口中說:「你就知道我是耶和華,等候我的必不致羞愧」(四十九23)(「羞愧」有譯作「失望」)

回到開首有關見或不見?有情還是無情的問題。如果因為害怕失去愛而逃避愛,結果便錯失了體會及經歷生命本身──包括順逆高低,喜怒哀樂,成敗得失,悲歡離合。真實的人生就是活在當下,珍惜在各種經歷與關係連結中學習成長的機會。而等候就是在各種已知及未知中探索,並逐步發現存活的價值與意義的過程。今早(2024年2月4日)在區家麟FB讀到他引述一行禪師的話:「愛別離、憂心、怨憎 ── 都是有建設性的妙事。我們成為自己,部分就由我們的不愉快經歷所塑造。」作為基督徒,我們更相信,這個探索及等候的過程中,必須好好安放自己的生命,連結在上主的計劃之中,並仰賴上主的恩典,藉不同經歷來成就自己。

今主日是顯現後第五主日,顯現是上主向世人呈現自己。而等候就是學習如何在一個看似上帝不在場的世代中,去發現上主顯現自己的方式,以及我們對上主及世代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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