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不乐
云何不乐

Gender Studies博士生,同志文学的研究者,社会运动的观察者。 武汉,Durham,桃园,Bloomington

酷儿理论:不可陈说的欲望

作者:Lee Edelman


译者:张行


译者导读


《酷儿理论:不可陈说的欲望》(“Queer Theory: unstating desire”)是美国塔夫茨大学英语系教授、文学批评家Lee Edelman于1995年发表的会议论文,与另一篇早期酷儿理论作品“What Does Queer Theory Teach Us about X”(Lauren Berlant和Michael Warner合著)一起,它被许多酷儿理论家们誉为“酷儿宣言”。


演讲中,Edelman以“酷儿理论不是什么”来探讨酷儿理论是什么,拒绝对它进行定义。这是由于定义会界定酷儿理论的边界——无论定义得多宽泛——终将使它屈服于某个单一化的整体,从而暴力地抹杀个体间无法化约的差异。作为欲望的载体,酷儿理论应当像欲望一般保持着矛盾、冲突和反常,对变化永远开放,抵抗并且诱导主流文化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差异。


对于当下性少数的平权事业,这篇文章的价值或许在于,它提醒我们并不属于一个家庭(无论这个家庭叫作“同志”、“酷儿”还是“LGBT”),尽管我们确实因为共通的苦难与同样的目的而聚集在了一起:群体中,我们之间的个体差异远比共同显著。主流社会通过打压“变态”来证明自身的“正常”。与之相似,中场阶级阳光gay们,以维护社群的团结与纯净为名义,借助主流道德,声色俱厉地谴责那些探索情欲、犯规逾矩的成员。然而,如果没有对他人生命历程的理解与认同,这个群体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感谢网友典典对译文提出建议,感谢我的同学田可耘的仔细校对、与郝腾格尔的热心帮助!


正文


推求酷儿研究的状态——仿佛它有一个州(“state”有“州”与“状态”两种含义,此句作者一语双关,译者注),我们所有人恰好都生活于该州——预先假定了一个幻想,这一幻想很大程度是空间或者地理的,像今天这类会议便是要打破这种幻想。我们不仅来自许许多多的州,相会在爱荷华,而且如此做的目的是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展开磋商——共同坚持——以期从我们各式各样的工作、娱乐、生活之众多方面带来新情况。且正如我们从不同的州出发来到爱荷华,我们亦是从不同的学科出发,带着那些不同学科中相分歧的意识形态与政治视角。那么,无论酷儿研究可能成为什么,我们有理由希望,至少在当下,它藐视抗拒任何将它缩减为某个单一“状态”的努力,这种状态屈服于某种概念或方法论上的总体化(totalization)。


开拓空间,将其改造,这可能是酷儿理论发展的核心精神;可界定我们自己的一个空间或状态、承认和依恋某些共同的领土边界则是一个幻想,尽管对某些人或许有益,但是就它对排斥——以及排斥的激励逻辑(motivating logic of exlusion)——的再生产而言,它非常危险,社会现实的异性恋殖民化(heterosexual colonization of social reality)正是基于此幻想。本次全体大会的标题所提出的两种选项——“统一的领域”或“失衡的家庭”——反映了这种无用的界限。事实上,因为某些特有的范畴打算标示术语,术语当中酷儿理论的“状态”可以被恰当地想到,所以,这些选项显现出每个太过仓促、企图安置酷儿理论“状态”的综合化(synthesizing)尝试所伴随的局限。由于这些选项很快证明了它们不是其本该成为的对抗性术语,而是自身潜在地太过统一的视野的指标:它总是已经被统一,统一于“细胞的单一性”(cellular singularity),统一于一种“假拟原子的粘合逻辑”,“家庭”范畴必须(同时被迫)去证明(就好像单一性决定了其本质)和追求(就好像单一性总是要实现)这种逻辑。


在对雪橇姊妹(Sister Sledge)以及玛丽·泰勒·摩尔(Mary Tyler Moore)(以她本人的方式)致以诚挚的道歉之时,我们这帮从事于酷儿理论的人最好一开始就承认——并坚持——我们不是一家人,也不该成为一家人。换句话说我们不是,也不应是,处于任何强制的情感命令(mandate of affection)之下的,这种命令乃是基于跨越我们真实且重要差异之鸿沟的共通性概念。我们的世系,无论对我们多么有益,都必然是暂时性的、对变革保持开放的,这是由于该世系受惠于我们对其他历史的同步铭刻(simultaneous inscriptions),这些历史的多种多样的变化速度不断地重新定义那种能够把我们汇聚、也能轻易将我们分隔的接触点。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有机会聚集——无论何时何地,我们走到了一起——它不,也应该不,遵从任何内化的法律,以至我们无法宣告我们的自由免受强制性友爱(compulsory amity)场景的侵蚀,对于众多美国人而言,下周,这一强制性友爱就将在家庭主义(familialism)的支持下、通过感恩节庆典而生成。作为一个典型的家庭节日,感恩节之所以令部分人无比痛苦,显然是因为一种禁令,它在家庭情绪的意识形态上的复杂空间内,排斥任何东西,除了关于敌对或负面情绪的、最为罪恶的经历:不满意、不认同、甚至深恶痛绝的情绪。与之相关,对于其他人,这类场景的痛苦或许源于无法形容的情绪的过剩(surplus of feeling)——太多的欲望,太多的认同——情绪的过剩不能在其社会结构中表达,而社会结构既引发又混淆了它。


以各色形式表现的酷儿理论,都必须观察到的是——与力比多相关的任何社会生产的愿景都应该帮助我们理解的是——我们不是(且不必)均等地喜爱每件事物,有些东西我们甚至根本不爱。当然无论如何,这都不意味我们总能够提前知道我们喜爱什么,或者说我们的欲望并非不比通常我们所允许自己理解的要更为广博。但它表达的是,即使——甚至特别是——在我们欲望最为深度卷入的地方,得到的结果并不是那些容易预测的、“适当的”统一、连贯、喜爱的生成,无论我们多么希望(或声称我们希望)它就是。无疑,酷儿理论家和酷儿理论应该充分理解“态度(attitude)”的各种意义及其展开,以至于能知晓这一点。而且正如态度——以及对态度的态度——可以不断变化,从欢愉的肉欲的、到淡漠的无聊的、到凋零的受伤的,酷儿理论对于那些意在将其形塑为一个有限的知识领域的姿态的态度,同样在不断变化:作为一个空间、一个领土、一个状态,其边界,无论我们如何与之相抗,至少在概念上是“不证自明的”,就像家庭细胞(familial cell,作者似乎以“家庭细胞”指代如细胞一般作为最基本组织的家庭,译者注)的边界一样。酷儿理论或能更好地提醒我们,我们常常被超出我们命名能力的欲望之状态所占据。每个名字只够给那些欲望——冲突的、矛盾的、反常的、未明的——一个虚构的边界,一个撒谎的定义,这正是因为名字将我们带回家庭,那个作为我们文化关于命名以及为名字效忠的典范场所的家庭。


毕竟,为何一个着意于社会、智识、和政治干预的运动——因此,着意于教导霸权文化一种对差异的不同理解的必要性——仍继续为自身召唤出那种关于共同语言的主导性梦想(dominant dream)?我们不正是希望将他人从这种梦想中唤醒吗?那些被赋予我们的名字(其中“酷儿”是具有标识性的)过于迅速和粗暴地将我们在想象中整体化了。将我们的差异性的主导性生产作为他们保障自身同一性的手段,对此,我们的回应不应是在我们的差异性中再生产出一些幻视的(fantasmatic)的同一性。我们的快乐、我们的欲望,它们对此更清楚:它们清楚在个体中和群体中对单一性的拒绝;它们体现出对任何将政治性和社会性从对那些欲望的动员中分离出来的力量的抵抗,那种动员是预料外的、且常常是“不正确的”。作为一项发源于对力比多逻辑的关注的事业,作为一个致力于询问由文化决定的——并且决定文化的——框架(“欲望”在此显现)的政治和智识活动的场所,酷儿理论之所以能成为酷儿理论,正是通过拒绝自身、抵抗自身、认知到自身总是处在别处的这种姿态,它是作为一种错位(displacement)与不当(disappropriation)的力量而运作:简而言之,作为欲望的载体而运作。毕竟,让我们聚集这里的,是我们需求的东西、以及需求的方式;但是由于在许多方面,我们需求的既是在此的、亦是欠缺的——而且,由于就我们在此找到它而言,它从属于需求,而需求或许未将我们算入在内——我们是否能说欠缺(正如这一术语所必需的那样多元决定、那样矛盾)的条件构成了酷儿理论能够去正确理解的唯一状态。


欲望能否从对其命名中存活?它能否存活于对其命名之中、存活于它相对或者作为某种状态而被命名的状态之中。酷儿理论只能以欲望而存留,而且恰如欲望那样,它依赖其能量、其持续不断的强力,将我们紧紧抓住,这正需要我们无法知道它的边界和作为一个状态的连贯性。我们的任务——它有多么的不真实、多么的自我解构,便有多么的值得追求——既非占据那样一个状态亦非为此状态而感伤,既非控制它亦非将它当作一个为布道事业而配发身份认同的前哨站,而是要询问各种矛盾的趋势,欲望与身份认同便是在其中运作。酷儿理论的欲望、(我们)对酷儿理论的欲望,要求一个持续的——而且持续地动荡的——质疑,质疑快乐的制度化(包括制度化的快乐),因为它们忽略了残余或者过剩,而残余或过剩指定了再现(以此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快乐)与对跟我们的自相矛盾的(因此从本质上说是“不正确的”)欲望的永不妥协的坚持之间的距离。我们应当好生建构酷儿理论,将其建成一种共同场所的告缺,而不是共同需求的场所。酷儿理论不是某人的度假港湾;不应提供家的想象。它的运行只能作为一种体验的、寓言化的模式,作为一种构成欲望、并且使欲望能够(对每一个声称知道其“状态”的总体化)同时作为刺激与抵抗而运行的持续的错位。酷儿理论,一种对乌托邦的否定,它以渐进线的形式接近其实现(realization)、却永远无法实现,它只有成为去现实(derealization)的力量、溶于无主体的欲望的流动时,才能够成为它自身。那么,面对那些聚集一起来关注酷儿理论状态的人们,可以谈些酷儿理论的什么呢?重塑它。抵抗它。拒绝它。追求它。克服它。当做便做。


原文见“武汉同行”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TdeR7w6Ci2apuM6z7cl4ZA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