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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我们从创伤出发,有了交流的动机|接力访问039 思邪&月亮

即便在多样化程度已经很丰富的酷儿社群内部。
题图为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2019)剧照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第一次知道上海有这么个地方是因为同事转来一条播客,她说这些人应该来做接力访问。播客详情页开头便写着:以上海某住宅为物理空间,事件多元亲密关系,提倡共同劳动,重视情感沟通的非二元性别/女性共居社群。

播客发布在 2022 年下半年,我看到大约是在 2023 年 3 月初。接力访问还是做了,是由阮阮提名,时间就到了 4 月,此时受访者思邪和月亮已经要求我不要再提及那个空间的名字。俩人因为一些社群内部的原因离开了,搬到了成都。这也是这个酷儿社群第一次面临“分裂”的议题。

在采访之前不久我还认识了小羊,一个被 Tinder 上的朋友邀请去“家里”落脚的酷儿。当时她说,“我们家”在一个老小区里,人很多,所有地方都是卧室,按照不同人的起居习惯分配床位,每个人几乎也没有多少私人物品。这个地方还有猫和其他种类的宠物。以前的确会做一些公共活动,最近大家情绪都不高,所以要再调整。

在和思邪和月亮聊天之前,我没有把小羊说的“我们家”和播客里的共居社群联系到一起,要那么一会儿,我才想起来,小羊说过,“大家情绪都不高”。

冲突是什么,后来月亮有一些描述,但比冲突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月亮和思邪处理冲突的方式:首先是自己开始搜集知识,然后以知识为凭借,不断沟通试图促成共识。就原本的社群成员而言,这个沟通过程长达半年之久,而后月亮和思邪才创立新公众号,开始面向更多的人。

从思邪的角度来说,这种试图对话的努力多少建立在对这个酷儿社群的乌托邦想象之上:大家应该以一种包容开放的态度处理和社群有关的问题,包括之前所有人都没有经验的“神经多样性”议题,比如,孤独症谱系。

青年志公号发布过一篇体验这个酷儿社群的文章,文章写得具体而深情,除了共情之外,还有对一个乌托邦实验和实验参与者的欣赏。作者之前曾经受邀参观过那个酷儿空间,也加入了她们的微信群,得以近距离感受各种生活细节。

如小羊所说,这是一个不太兼容私人生活的居住空间,它的首要目的也不是为了普通意义上的家居生活,而是一种“非二元和非专偶制为主的线下共居社群”实践。社群创建者之一霜霜在文章里说,“我能够感受到青年一代,特别是酷儿这些社群,在上海这样的一个生活成本相对比较高昂的城市场域下,一群人聚在一起,可以或多或少减少来自城市和社会制度带给青年带来的压力,这也是我们的另一个目的。”

没有人分享过类似的经验,可能有人分享也得自己趟一次水,才知道河有多深。思邪也是最初的创建者之一,她发给我一份问卷,曾用来帮助筛选适合加入社群的人,空间成立的最初并不存在这样的设置,朋友带来更多朋友,但“后来发现比较混乱”,于是增加了审核机制。问卷的问题涉及女权、跨性别、非专偶、公民意识、精神障碍权益、新自由主义……它其实基本是一份人权问卷。阅读问题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做很多事情都可以套用一下这些问题。比如说,“你认为弱势地位只要通过个人努力就可以改变吗?”

在冲突发生之后,思邪才意识到除了非二元性别议题之外,还有更多的细分议题值得注意。她是一个有经验的活动组织者,在 2020 年参与建立这个共居社群之前,她从高中开始就在 QQ 空间发布 LGBTQ 和女权议题文章,这也是她的性身份探索时期。思邪生于 1999 年,那个 QQ 空间资讯号到 2019 年被炸掉之前,一共有 6 万左右的关注。当时她进大学不久,发现学校里一个彩虹社团都没有,本来还想攒一个,后来发现做这件事很难,因为大家不仅不关心 LGBTQ,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对公共议题的关心。资讯号炸掉之后,她去寻找别的事情来寄托自己的意义感,其中有一个救援项目,救援对象是一个 23 岁的女生,因为同性性取向被父母关在家中。在这个项目中,思邪认识了外校的彩虹社团,得以在那边继续组织活动。

月亮说,“做活动它是一种很重要的意义感来源,去跟别人分享我们的观点和视角……可能我们不怎么去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我们需要去抵抗这种没有成就、被贬低的感觉,做活动或者发推文也是在跟这种无意义感去做一些斗争。”

因此孤独症谱系和“神经多样性”这一类议题,对思邪和月亮来说,既是自己遭遇的处境,也是从未了解过的新知和导致自己被卷入冲突的重要议题,反复强调和普及也不仅仅是为了缓冲自身处境,而是为了让他人看到也许之前并没有想到的问题,即便这是多样化程度已经很丰富的酷儿社群内部。

月亮加入共居社群的时间是 2021 年,她在一个女权活动上认识了思邪,并成为其伴侣。刚搬入空间的时候,她对新生活有蜜月期一般的兴奋,把一些生活习惯上的冲突暂时掩盖起来。“我其实一直不是非常擅长交朋友或者社交”,但是空间是完全公共的,“然后我就要面临的是大量的我没有准备好的(情况),需要和人见面、跟人说话。是的,所以这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困扰。”

月亮没有具体说自己在孤独症里面表现为什么,她只是说后来自己对是否继续住在共居社群里有一些犹豫,在将定未定的时候,上海封控三个月。包括月亮在内,当时一共有 8 个人住在那间公寓里,其中 2 个是来空间玩的客人。不适和冲突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被空前放大了。解封后的 7 月,月亮和思邪去了广州,但依然希望和社群成员继续沟通,于是包括在广州的时间,以及后来 10 月回到上海的时间,都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试图对话。只不过回到上海后,俩人搬到原来共居社群两公里的新租房。因为空间宽松了很多,做活动的频率反倒更多了。

关于活动里大家都如何介绍自己,月亮提及了一个体验,“我们之前有去各地的女性、少数友好的活动,就会看那些参会者用什么标签来介绍他们自己。如果用学校、工作等等这些去介绍,就会让人很紧张,好像要念一个微型简历,会不自觉地去比较;后面(有人)想到可以介绍自己最近在关注什么公共议题,感觉会更轻松一点,还可以开启一些讨论。”

月亮生于 1998 年,也在上海读大学。“大学里可能有遇到一些性少数身份的自我接纳问题,比如说网上对于双性恋会口出恶言,自己在大学里面没有找到太多的意义感,有些好像必须要做的事情一直在拖延,或者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融入那种生活。关注到边缘社群社群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归属感。”只不过这个归属感遭遇了未知的挑战,在社群里,月亮的孤独症症状成为了冲突的导火索。

思邪的身份认同是非二元和女性,月亮的身份认同是非二元。我问一个人在说自己非二元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表达什么。Ta (这是月亮的身份指代)有一个干脆的回答:

“它代表的是一种视角。有很多人可能事实上没有在男女性别这两端,但 Ta 自己对性别的认知就是要不然做男的,要不然做女的,甚至 Ta 可能追求成为一个纯粹的男的或者女的。而我强调这个身份,是代表我的一种视角,我觉得我不需要去成为两端中的某一个。”

而思邪和月亮花很大精力去普及的孤独症谱系,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文化问题。这是《谁都不正常》说的。和思邪、月亮聊天之前,我恰好在看这本书。它解释了谱系和标签的差异:“文化,而不是身体的生物性划定了(孤独症谱系的疆界)……健康与疾病之间的界限正式我们做出的判断,即一个人的症状是否影响到他的生活,并且需要治疗……标签一旦得到,就会永远贴在患者身上,而频谱不仅挑战了经常成为污名渊源的诊断的不可推翻性,也挑战了一种假设,即每个得到同样诊断的患者都是相同的。频谱是一种邀请:它要我们进入那个充满持续痛苦的未知世界,要求我们与神经多样性倡导者一起说:正常和异常都是虚构的国度,在那里,实际上并无人居住。”

《谁都不正常》是一本试图纠正精神疾病污名化问题的书,也重申很多文化偏见。比如《红字》里胸口戴着 A 字的海丝特·白兰,作为一个通奸者,她必须把这个字母戴在胸前,然而罪名消除之后,她依然这样做,因为这个字母现在代表经验和尊严——被边缘化的海丝特有足够多的体验,以至于处境相似的人会去她那里寻求建议。

后来月亮给我发微信,补充自己为何要不断做活动和科普。

“我觉得这种进入公共生活的途径,把自己的受害经历转换成一种帮助更多人避免受害,或者去救助受害者的动力,也是一种自我疗愈。这样的路径也能相对有效地避免自己再去复刻曾经遭受到的创伤。”

“在原生家庭或者亲密关系之间的创伤里面,无法互相理解的部分,很多是由于一些社会结构上的问题导致的沟通障碍……对于欺凌的多种形式,很多人是不了解的,这种不了解有时会让 ta 们莫名扮演了冷漠路人的角色。于是我们从创伤和受害经历出发,有了自我教育,互相学习交流的动机。”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

A(思邪):我们想做一个册子,内容关于“变革性社区问责”,具体来说,它有一个立场是“变革性正义”,也就是“不要用惩罚的思路去对待一些犯了错误的人”,而应该使我们的社区向着更好的方向转型,在这个前提下进行问责。比如当社区发生了暴力和虐待,是否有办法不通过警察程序,而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使这个事情变得更好。

我们参考的是一份国外有色人种激进社区的文本。在他们的社区里,黑人如果被送进警察程序里,是会受到暴力对待的,即使社区成员伤害了别人,他们也并不希望同胞被白人警察虐待,所以会有这样的一个框架,叫做“废除主义”或者“变革性正义”。我们觉得可以参考的点在于,因为我们是酷儿社群,社群里有很多成员,在监狱系统里会遭到非常严重的羞辱,所以我们很多时候可能不希望事情简单粗暴地通过警察程序来解决,如果这件事的程度是可以被我们所解决的,我希望我们可以有一个框架。

其他还想做一些比较日常的,比如性别友好的游戏之夜,感觉现在游戏行业还是整体被顺直男主导,所以希望大家可以先来做玩家,再进一步一起共同创作独立游戏,也可以给大家推荐一些由女性和酷儿创作的游戏。

B(月亮):我可能过段时间要去找全职的工作。我现在在 muchroom 做服务生,我们也会去那里办活动。

Q:月亮要找什么工作呢?

B:感觉方向比较多,很理想的话,会希望能打零工。接单性质的,不要坐班或者按时到岗,但是肯定工资就会少很多。但我还是希望时间可以灵活一点。

我有一个自己在做的事情的文档。可以先列举一下,我和思邪还在做音乐,低等数学。还会想做女性音乐人的连接,可能做群组或者信息表单什么的,就是帮助他们找到一些爱好相同的人,或者组队去做音乐。只要我没有被迫打工或者被困在什么地方,我的整个生活都是跟随着兴趣的,也不会给自己设置一个 deadline,可能今天这个事情我很想做,我就去做了。

Q:你们想做的事可能会遇到什么困难呢?

A:因为文本是从国外社群参考过来的,我不太确定在这里大家能不能理解。我在想怎么生动地让大家感受到,这个事情是值得推广的。

B:困难可能在于物质支持。我们还另外有一个朋友,Ta 会觉得跟我们的生活状态比较接近,可能会打一年工,然后过一年这样的日子。我们也不怎么消费了,基本的支持可能就在于每个月大概有 3000 的基本花销,需要有住的地方、吃的、交通成本,然后在不消费的基础上创造快乐的基本材料,对,可能需要这样的物质基础,有些人可能有家庭支持,或者暂时还有存款,一部分人可能他们需要探索打工和维持这种生活的比例分配。

Q:你们会推荐什么人来接力?

B:我们想推荐公众号“郊游造作”的活动家们。

A:她们保证了私人生活的同时,开放了自己家的客厅给社群。

B:这个空间会更有界限感,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她们公共与私人状态的切换,以及办活动的持续行动力。有时候活动结束,主办方就用没有太多负担的表达,说自己需要回到独立生活空间了。有可能会约饭,有可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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