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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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s geek and art.

读书笔记:The Undoing Project

Michael Lewis 的这本 The Undoing Project(牛头不对马嘴的中文名是《思维的发现》),其价值不在可读性与 story 的铺陈,而在于其内容的独特性。Daniel Kahneman 的 Thinking Fast and Slow(中文名叫《思考,快与慢》)当然因为他获得的 2002 年的 Nobel Prize 而家喻户晓。无数的人在讨论这本书,无数的人在追捧这本书,但对于我来讲,这本书带给我更多的是无数的疑问,而不是热门宣传语中所谓的震撼思考。

可能因为我第一次接触「行为经济学」不是通过 Thinking Fast and Slow 而是通过 Dan Ariely 的 Predictably Irrational,所以 Thinking Fast and Slow 在我的心目中并未留下什么光环效应,而是不禁让我思考,它到底有何不同?为什么这本书的文字诘屈聱牙,却能获得那么多的赞赏呢?仅仅是因为它的作者是诺贝尔奖得主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个问题上的第一次些许进展源自于我意识到我是在阅读中文翻译,而不是英文原著。相比于 Predictably Irrational 的英文来讲,Thinking Fast and Slow 的英文要更为微妙和绵长,其论述的结构更加学术化。这种类似于 mind tree 的写作方式,非常符合一般学术性的探讨,能够将讨论的抽象概念一步步地夯实、落地,既能以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又能在其中穿插各种小的案例。这样的写作方式,天然适合于英文的语法,而不大适合于中文的白话文结构(而古文的语法结构又或许是合适的)。于是,一段论证详实、论述系统的文字,翻译为中文时将会不知所云。因为,对于英文来讲,它可以一开始就抛出一个句子的主干,然后在每个主干的分支点上通过 which/that 增加从句的修饰。而如果要翻译文中文,如果在不拆分的前提下,势必需要先将那些作为修饰的从句一股脑地抛出来,最后再给出一个被修饰的主干点。这就大大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也更加让人不知所云。而对于英文原著来讲,那种系统性的、设计精巧的论述体系,将不复存在。

再来是,对 Thinking Fast and Slow 的翻译出版来讲,其出版社也必然受到市场竞争的压力,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翻译稿面世。而这份压力不可避免地也会传到译者身上。且不说简体中文版的翻译牛头不对马嘴,即便是总体翻译质量更好的港台繁体翻译,也在 Thinking Fast and Slow 这本书的翻译上受尽了“热心网友”的各种冷嘲热讽。不可否认,这些挑刺都是硬伤、几乎无法弥补。但在时间压力的限制下,我想译者或者译者所带领的隐藏团队也无暇顾及。最终的结果便是,Thinking Fast and Slow 的翻译,无论是简体还是繁体中文,均是能有多烂就有多烂。我真心疑惑,各大推荐《思考,快与慢》中文书的荐书者,真的有用心读过其中文版的书吗?我曾 5 次调整心绪重新阅读 Thinking Fast and Slow 的中文版,均以失败告终。我实在不能忍受翻译中的不知所云,也不知道为什么各种奇怪的词句会被强行拉扯到一起(显然,可能因为机翻的原因,有些词句被绕在了一起。但如果你去查看对应的英文,其意思和用意则一目了然)。

但即便是你知晓了翻译的秘密,阅读 Thinking Fast and Slow 也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在英文的世界中,Kahneman 想要表达的各种非理性认知、系统性认知偏见的概念被阐述得更加精准而系统了,虽然各个实验和案例的出现也更能明白是在为什么概念和论述而服务了,但是,Thinking Fast and Slow 一下子就变成了一本数学研究生的《泛函分析》,各个 topic 像是字典的条目一般被放进了厚厚的书页,但 topic 与 topic 之间的联系,提出这些概念的 motivation,作者会在什么样的情景和外界刺激下,才会提出、思考出这些奇怪的概念和思想实验,则被统统地隐去了。这是典型的以高斯为代表的的历代数学大师的写作恶趣味:所有的脚手架都已经被拆除了,所有的踪迹与线索也都被擦去,留下的只是一座仿佛从天而降的、浑然天成的大教堂。

想要知道这些踪迹和 motivation,一条稍微可行的路径就是去考察作者的历史。但是,你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 Daniel Kahneman 和 Amos Tversky 的生活历史与文字传记。两个人的名字就像是他们所提供的思想实验的主人公的名字,仅仅是一个没有来源的符号而已。

而 Michael Lewis 的这本 The Undoing Project,则终于填补了这个空白。没错,这是一本以纪实故事的形式而写的关于 Daniel Kahneman 和 Amos Tversky 的传记。Michael Lewis 讲故事的能力褒贬不一,有的人(对细碎的 facts 本身有浓厚兴趣)非常痴迷于他事无巨细的 story telling,而有的人则会对他类似于小说一般的情节铺设搞得莫名其妙。每一个章节,Michael Lewis 似乎都采用了经典的文学叙事方法,以一个不知所以的事件开始一个新的 story,然后在中途不经意间和主角产生联系,进而顺着这条脉络将这一章真正想要讨论的、关于 Daniel 和 Amos 的「系统性认知偏见」上的思考与进展和盘托出。于是,你几乎会在每一章都重复一遍「迷惑/不知所云 --> 好像有点关系 --> 终于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的阅读体验。有的人将这一循环的阅读体验称之为精巧的故事讲述,而有的人会认为这简直是作者的叙事 ego,无端端地描写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分不清主次。为什么就不能先描写主线,在轻描淡写地带上一点旁支的信息呢?

特别是整本书的第一章,莫名其妙地论述关于篮球的选人方式和涉及的相应认知偏差,几乎会让大部分对篮球毫无兴趣的人直接从开始走向放弃。仿佛 Michael Lewis 在告诉你,我不仅在每一章遵循了「迷惑/不知所云 --> 好像有点关系 --> 终于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的文字结构,更是让整本书的章节与章节之间形成了这样的文字结构,看,我是不是很厉害?!WTF!!所以,对那些喜欢单刀直入的读者来讲,这本书的阅读完全可以大刀阔斧地跳读,将 Michael Lewis 故作玄虚的 story telling 给抹去,直接阅读真正重要的部分。

当然,从我个人来讲,我并不反对作者给出这些旁支性的事实叙述(毕竟它们能提供更多的 background,能让你更加容易揣测出某些研究和思想实验的 motivation),而是我认为他给出的这些叙述的结构不对,颠倒了主次。如果能够以另一种结构来呈现这本书的内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本书扔到垃圾桶里。但如同我在文章开头所说,这本书的最大价值在于内容的独特性,是当前唯一一本对 Daniel Kahneman 和 Amos Tversky 的生平有着详细论述的信息载体。无论它在叙事结构上强加了多少作者的 ego,你也不得不阅读下去。因为信息本身极其重要,且在当前的时间点垄断了市场。

这本书的中文翻译同 Thinking Fast and Slow 也是有得一拼,各有各的不知所云、各有各的异想天开。稍微列举一例让我触目惊心的傻 x 翻译:

“Danny was a pessimist. Amos was not merely an optimist; Amos willed himself to be optimistic, because he had decided pessimism was stupid. When you are a pessimist and the bad thing happens, you live it twice, Amos liked to say. Once when you worry about it, and the second time when it happens.”

“丹尼尔是个悲观主义者;阿莫斯却是个乐天派,他志在于此,因为悲观主义在他眼中是愚蠢的代名词。阿莫斯总是说,当你悲观时,定会有坏事成倍地发生,当你忧虑时,忧愁定会再次找上门。”

显然,原文中所论述的 Amos 的关于「悲观」的论述是智慧的,或者至少说是别出心裁的。他认为保持悲观是愚蠢的,因为如果一件 bad thing 真的发生了,你的「悲观主义」会让你承受这件 bad thing 两次而不是一次:一次是你在臆想的时候,一次是它发生的时候。但这里,译文中把 twice 翻译为「加倍」,把第二次翻译为「再次」,从单个的单词翻译角度讲这当然没错,但是在句子中显然就非常奇怪和莫名其妙了。我只能推断,这似乎像是机器的翻译而不是人的翻译。但凡稍稍阅读过这段译文的人,都会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或者说,不知道 Amos 想要就「悲观」这个 topic 表达什么。完全是一头雾水。

除了翻译以外,另一个恐怕容易让人引起误会的在于内容本身。行为经济学本身大量奇妙的结论,往往会让人忽视其背后研究方法的严谨性。对于 Daniel 和 Amos 的各种思想实验来讲更是如此,他们共同创造了大量的思想实验,而那些实验的结果和分析往往会让你叹为观止。但这些“惊奇”背后,其实是严密而精巧的实验设计,但很多人往往会忘记他们是在用科学的方式研究心理学,而不是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于是,实验设计本身是否能够在逻辑上经得住推敲是至关重要的。而我认为,Daniel 和 Amos 的另一个强大之处就在于不仅能够提出丰富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实验,还能够对这些实验做精巧的改良与设计,让它们符合科学与统计学的严格要求。

例如,书中提到的一个思想实验是:如果有一群人,70%是工程师,30%是律师,那么,任意挑出一个人来,你会如何预测他的身份?显然,其预测就是重复一下题干:70%的可能性是工程师,30% 的可能性是律师。

接下来,Daniel 和 Amos 做了一些操作,让这个平凡的实验变得不再平凡。在论述他们的操作之前,可以先叙述一下看过这本书的一些人如何“重述”他们的操作的。为了让这个例子更加生动,很多“重述”这段故事的大 V 会说道:同样是任意挑选出一个人,但告诉你这个被挑选出来的人西装革履、戴着金边眼镜,请问他的身份是什么?此时,大部分人会说,他可能是律师,而完全无暇顾及更为本质而精准的身份分布:只有 30% 的人是律师,理性来讲,应该往工程师这个方向猜测是更好的押注方式。

表面来看,这样的“重述”似乎没什么问题。因为毕竟,从题干来看我们知晓的真正的有效信息是「身份」的概率分布,而不是「着装」的概率分布。但毕竟,从概率分析的角度讲,“着装”这样的信息确实会引发“条件概率”的不同。「任意挑选一个人的身份分布」同「任意一个西装革履、金边眼镜的人的身份分布」是不同的两回事。以后者来评述前者,并非那么严谨,至少在逻辑上讲不大扎实。

让我们再来看看 Daniel 和 Amos 的做法,比起提供一个会引起条件概率的有效信息,他们选择了给出一条描述人物的无效信息(如:已婚、热爱工作这样的描述),来看看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预测。结果是,从收集到的调查问卷来看,对两种身份的预测比率是 50% : 50%,完全没有反映出更加本质的身份分布 70% : 30%。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得以窥见 Daniel 和 Amos 在实验设计上的精妙绝伦。仅仅是将提供的信息从“有效”变为“无效”,整个实验的说服力和可信度就大大增加了,其逻辑也愈发严密和扎实。这些东西,才是 Daniel 和 Amos 实验的科学根基,是它们让 Daniel 和 Amos 的思想实验不同于巫术和自说自话,而是建立于牢固的科学方法论和统计学规范。以此为线索和视角,再去阅读 The Undoing Project 和 Thinking Fast and Slow,就能读出更多 Daniel 与 Amos 大量工作背后的良苦用心。

当然,另一个让人惊艳、也是全书的核心在于 Daniel 与 Amos 的合作方式。我想,能够体会到 1 + 1 > 2 的合作关系的人并非很多,但这本书为我们详尽描绘了这样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但恰如恋情和人与人的关系一般,「无常」总会悄无声息地潜入到这样的合作关系中,让这样的关系逐渐分崩离析。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学术界更加繁复和脆弱的工作关系,更是因为人与人的际遇会因为各自家庭关系、地理关系的变化而被无情摧毁。即便是两个人能够保持形而上的志趣、能够相互学习和切磋,但当这些维系关系的「志趣」变成了「工作」、变成了不得不和自己的饭碗挂钩的东西时,形而上的美轮美奂终究是抵不过形而下的粗糙和残酷。Daniel 和 Amos 的关系也不例外,当其中一个人被名利所眷顾,而另一个人被迫生活在对方的阴影中时,这段关系注定无法长久。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Amos 的英年早逝让两个人的关系得以修复和释然,只不过,其代价是,只能有其中一人继续存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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