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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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中/出版行业从业者

北京评弹(一)| 写给自己的回忆录

回忆北京的这段日子,能够可视化为一段人生小记中不长的段落,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或者其实它也在生命的土壤之下深远的地方,默默影响我未来的每一个决定,时不时伸出一个钩子告诉我:你该回忆回忆那段时间了。

在北京居住的时间不长,仅九个多月而已。大学时期幻想自己未来的工作时,会对自己说:今后工作绝不去“北上广”!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来到了北京。在我曾经的想象里,“一线城市”,就意味着极其快速的生活节奏、灵活度更大却相对更为混乱的评价体系、人们在巨大而复杂的城市中的渺小感,与时常被虚无击中的无意义感。尽管如今我依旧这么看待一线城市,但大城市的生活并非是不值得一过的生活。

去北京前,我在杭州生活了太久,从南山路到小河直街,从凤起路到闸弄口(虽说包含的区域也并不那么广),我对其中每一条街道都十分熟悉。这个城市的快消品广告,更新的速度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地铁出站口的大幅广告灯牌上的营销语,完美地诠释了”广告“的全部含义。我的眼球和大脑一瞬间被它们吸引,随后瞬间感到疲惫,心想:不愧是电商之城。有一天,我站在体育场路路边的小石墩上,那个“想换个城市生活”的愿望,似乎冲破了路两侧梧桐树掩映而成的穹顶。


起初,我以旁观的态度审视、评价北京这个城市。每一次返乡时,总会出现一个荒谬的场景:和几个不那么熟悉的亲戚们讨论北京是不是“干燥”“绿化不够”“空气质量差”……客气地对这些刻板印象一顿论述。而我常常为其补充细节,似乎在痛恨一些什么东西,将自己的生活环境进行一些过分的描述,去完成联系亲情的KPI。而当我现在回忆起这些并不那么真实的讨论时,我会觉得,全然否决也那些在北京所经历的内心震动的时刻,是不公平的。

#有关建立新友谊。在北京,我认识了李选手,她是一家报社的记者。直到现在,她依然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在”做自己“这件事上,坚持的时间最长、做得最极致的人。我们的工作性质相似,在每周一次的聚会里,我们花一半时间讨论工作里发生的事,和生活里发生的一切不公平。某个周末,我们在朝阳公园碰面,她正在为自己不得不完成的”政治任务“(给公司的新媒体账号直播点赞和评论)苦恼,于是我们准备换换心情,精挑细选了一个儿童游乐设施。机械臂缓缓升起,我们悬着四条腿坐在茶杯中,不远处是一对对母子和父女。我们远远看见低处,光秃秃的树枝促成了一片灰蒙蒙、黄戚戚的浮雾。我们还走向湖边去看看十一月的冰到底有多结实,李选手脚一滑,达成了一次落水的成就。我还曾去她家做客,下了地铁后踏车骑上一个长长的上坡,再走一个短短的上坡;在她的长沙发上坐坐,在她的小沙发上躺一躺,吃一顿火锅,看一部离我们生活稍远的电影。对着工作想要强烈抒发的愤怒情绪,都在我和她的交往中,变成了一声声包含着互相理解的轻笑。

#特别喜欢一个人逛公园。我常在下班后专门绕道去元土城遗址公园附近吃晚饭。这座公园比较特别,它沿着西北三环的“小月河”铺开,呈长条形状,像一条护河的卧龙。公园里有三类走道,一条供人跑步、散步的主道,一条适合休闲漫步的狭窄小道,以及一条供大小朋友另辟蹊径的林间石子路。主道稳稳卧在近河的堤岸,另外两条交错向前延申,其间有几片开辟在山坡上的大平台,几座画幅巨大的石雕立在一旁,供人驻足观赏、学习。两条路,如丝带穿插于平台间,停驻于小路的人们,如果有时间看一看,就会发现,从任何一个角度,我们都能够看到新鲜而有层次感的景观。随便找一个长椅坐下,如果光线好,你可以看到从树上落下的细小绒毛,看到不远处给妻子拍照的丈夫;再晚一些的时候,能够听到带着呢帽的大爷将自己携带的音响和麦克风放在地上,开始歌唱。本地叔姨组成了不同风格的舞蹈队,散布在遗址公园各个平台上。一般我会在吃完驴肉火烧后走过天桥,看看他们排练的舞蹈和歌曲。我享受看到她们唱歌、跳舞,也享受看到在她们身边默默守候的亲人们,我想这对一个北漂的人来说是珍贵的,我似乎能够从他们这一刻的温馨生活中分一杯羹。

一个寻常的下午,元土城遗址公园一景;更远处,面对着我们横向延展开的,就是小月河。

我还去过门票五毛钱的双秀公园,在这座典雅的小公园里竞走;还有植物园北园,一座越往深处走越“野蛮生长”的植物园,悄悄拜访了曹雪芹在园中的故居,在湖边鲜有人打理的岸边休憩;去了四次颐和园,却还是尚未有机会拜访西边的细长游道。

双秀公园
植物园北园的河岸
颐和园里,从“画中游”附近望向远方的景色

玉渊潭公园,是我在北京最后的出游,也让我开始慢慢理解这座城市的生活:我记得自己在公园南边观完鸳鸯后,跨过桥来到了北门附近,慢慢靠近芦苇最密集的、已然结冰的湖面一侧——落日和电视塔在芦苇后飘摇。踩在鹅软石和石板上,站在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的地面向远处张望——从高处到低处,在几个十年的时间里,这片空间不知道已经容纳过多少市民和游客,时间从高处倾泻而下。人为磨损的痕迹和永恒生长于那里的所有,变动的,与稳固的,交替生长,像结痂后的疤痕,种在那里,直到疤痕和周围的皮肤交织为一体。我站在那里许久了,却依旧不知道那每一层芦苇背后究竟是什么,我问那些日日都来这座公园游荡的人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问落日下的那座亭子背后,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看见的。

玉渊潭公园,湖面已结冰,鸳鸯在近岸还未结冰的水域游动;在桥上远望,入冬季节里远处的电视塔悄然站立着。

一个人逛公园确实寂寞,但是只有在公园中行走,我才能确信时间在我身上流过,确信时间在它们(土地、树木和建筑)身上流过,确信我的肉体和思想同在一个世界里,我生命的每一处都与公园、林间的空气交互,在那些时刻,我可以是最安宁、最平静的。

另一件令人平静而快乐的事,是有一天公司提早放班,我和教练临时约好训练时间后,匆匆乘车赶回家换衣服。那时正值十月,天空高远一望无际,银杏树渐趋金黄,风轻轻拂面,似乎一切都正好。我是一个健身新手,会为每一次的收获兴奋,我上下车,将乘车、行走、换衣、上楼的每一个动作所做的时间都紧紧织在一起。

我们为朋友奔赴,我们为一个新目标奔赴,都是让这座陌生的城市在我们心里变得逐渐熟悉的方式。我们追求“归属感”算不算一种苛求?我们在这个世代获得如此多的信息,在迁徙自由而便捷的现在,可以选择去为一种强烈的职业理想,携带一丁点东西,去另一个城市生活。想要保留给人温馨与安定的“归属感“实在是太困难了,或许这是某种代价。


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认为我和它有多少的关联,我们之间存在一个”没有水的深渊“。潮湿,似乎是我生长的养料,在一个空旷而干燥的城市,我抛却自己所有过往的纷乱的思索,与粘腻的痛苦,在北方的天空上自由俯冲。远处戏台上的演员脸附着油彩,两耳之间挂上一副巨大的胡子,而我在高处看着,又拍着翅膀飞远了。我想,我的天真再次回归、落地了,祈祷能够在这片干燥的大地上重新畅快地生长一遍,可时间与处境告诉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开始上班后,干燥只让我身上新的伤口愈发显得干裂。可是,我半睁开眼,依旧觉得这样的生活,像是一张有点数的卡牌,它的点数与我曾经所拥有的卡牌的点数不同,虽然只是仅仅不同而已,却已经超越了“体验生活”的范畴,成为一种品尝起来略带辛酸的养料,滋养我未来的生活。

写给自己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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