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怡青
邱怡青

1983年生,現為平面設計師與文字工作者。 出版作品短篇小說集電子書《浮標》,長篇BL小說《在萬花筒裡失眠》,長篇小說《蜂鳥的火種》。 工作邀約信箱:wind082717@gmail.com

散文|月子與綠

妳們說,在這裡,危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那是迴文,光線和時間分歧,為了能夠抵達,寧願曲折路徑,光線改道之處,從頭或尾,唸法都一樣。

一切事物都是在混亂之中出產的。要明白這件事要花多少的時間,是看不盡的尾端。怎麼接納生命其實一直都用分岔滿佈、雜亂叢生的方式向自己坦白?

就像海面底下有光線無法觸及的臨淵,世界存在,不需要雙眼之處。

在這裡,危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

每年在篩選書櫃上想要留藏下來的書的時候,我很少留下村上春樹的作品,除了「挪威的森林」跟「國境之南」,「國境之南」有我喜歡的那種見骨的誠實,「挪威的森林」的故事我絕對稱不上喜歡,但因為我太喜歡「綠」這個角色,我為了她一直替這本書在書架上留了一個位置。

她會穿很短的裙子,跟一群希望自己在戲院裡可以呈現透明的男人一起看A片,雙眼裡大概有一對飛禽,話語裡的坦白俐落敏捷,毫無遮掩,完全沒有預留說謊的空間。

她跟渡邊談到性。渡邊說她無法把朋友當成性幻想的對象,綠直接就跟他說:

「你這個人連這方面都守禮貌啊。我喜歡你這個地方喔。

不過,能不能讓我出場一次呢?我的性幻想跟妄想,希望能出場看看。因為你是朋友才拜託你的。這種事不能去拜託別人。對誰都不能說你今晚自慰的時候想一下我吧?對吧?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才拜託你的呦。然後希望你告訴我是怎麼樣的,做了什麼樣的事。」

這個人讓自己連護欄跟邊界都沒有。她一定是那種只是為了想體驗而走入獸徑、徒手攀岩的人。

她在劇情裡最經典的一幕大概就是她跟渡邊說她認為的愛。

如果她跟對方說自己想吃草莓蛋糕,對方真的誠心誠意的跑去買,結果買回來之後,她卻不想吃了,把蛋糕丟出窗外。而對方如果在此時可以跟她說:「對不起,我真的蠢的跟驢子一樣,那妳現在想吃什麼?起司蛋糕?還是巧克力蛋糕?」

只有她才會說出這種一點也沒有裝飾和暗碼的比喻,她說的只是如果你能明白我也有這種黑暗、偏斜、難以被馴服捕獲的部分,當下你能夠不逃走棄離,那麼,我們就交換了,我也會給你如此的愛。不用討伐不需評判,那是每個人獨有的靶和準心,怎麼樣形式的愛都不會錯,那是迴文,從頭或尾開始,唸法都一樣。

也曾在探示渡邊的心意的時候指著他的臉說:

「嘿,渡邊君。我警告你喔,我現在心裡正糾纏著、累積一個月份左右亂七八糟的東西喔。非常混亂。所以你不要再說太殘酷的話喔。要不然我會在這裡哇哇的哭出來呦,一旦哭出來就會哭一整夜呦。那也沒關係嗎?我會不顧一切的像野獸一樣哭喔,真的喔。」

她保持跟動物一樣,每一步都不謹慎盤算著安全的寬裕,她會毫不猶豫地把利剪交給他,任他隨意剪去自己的長髮,留下參差不齊、細小斷落的東西落進頸肩和胸口,忍受一陣帶刺的搔癢,對他剪去的毫不留戀。她明白這種大水一來,彼此都是渠道,沖向我也經流你,她不會逃避被捲入或殉難,隨境擺盪,鮮麗的歡愉和受苦。

在厭棄時我時常想起「老師的提包」裡的月子,一個人在夜晚流連酒館是她懷有私密的樂趣,遇見了她高中時的老師,用巧遇的機率跟他一起度過小酌時光,送他刨刀當禮物,說總是被他糾正「女孩子不可以這樣用字」的話,一起去採野菜,認識他們斷開了好幾年空白裡他擁有妻兒的模樣。

跟著他在陌生的小島上穿著不合腳的鞋繞了整圈,一起站在他前妻的墳前,突然感覺他其實深不可見。晚上回到島上的民宿因為過於在意而輾轉難眠,在下定決心要去老師的房間之前刻意的梳妝整齊,點上口紅,卻在敲門的前一刻一直反覆在心裡叮嚀自己「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在想要收拾感情而避開他的幾個月,她重新安排作息,不再經過存有遇見老師可能性的店家跟街道,空閒時隨意自由的旅行,卻很快就膩了。

回到老家,母親端出只能用街角豆腐店才做得出這個口味的湯豆腐,月子從小就愛吃,她和母親閑散的聊著自己無法做出這個味道的話題,之後兩人就陷入一直以來都無法消融的沉默裡,僅剩湯豆腐的熱氣滾浮在兩個人中間,是永遠無法蒸發的距離。

在獨居的公寓裡摔破了杯子,在腳上留下淺淺傷口,站在廚房的流理臺前削蘋果,想起已經和自己的好友結婚的以前的戀人,意識到其實自己當初是喜歡他的,但她刻意冷淡不和他過度親近,因為害怕自己主動打過去,對方也一樣冷淡的話,她會無法承受,所以她逃開了。在廚房裡一邊咬著蘋果一邊狼狽的哭泣。

某個酒醉被老師帶回家等待酒醒的雷雨夜,她激動的說出自己都還模糊無法成形的感情,瞬間她就後悔了,一個成年人不應該隨口說出激烈的言詞,會讓彼此隔天無法笑著打招呼的那種言詞,只能接受自己從來都不是個能合身套進標準、合格的成年人。

陷入困局的時候,時常想起她們,她們的饑餓和坦承,那種凝神的全心全意,無畏自己其實活得毫不標準的部分被識破,在衝突的逆勢裡用碎片再拚出殘缺完整之物。她們老實的說請幻想我、不要對我太殘酷,拿你的最卑屈的全部來跟我交換等重的全部,對不起當時我逃開了,因為我害怕,我說了無法收回的話,我永遠不會是個工整的成年人。

白晝清醒的維持規則,無聲的寫無人聞問的字,偶爾驟雨傾盆。我側身躺在床上,捲曲著身體,脊骨微微的圓弧拱起,背向對外敞開的門,一雙膝骨靠近胸口,彷彿躺在真空水域的最深處。

想著綠「心裡正糾纏著、累積一個月份左右亂七八糟的東西」時的樣子,和月子瞬間後悔說出口的話時,那只能勉強撐住不垮掉的表情,她們會在此時懷著深切的恐懼仍仰頭望向寧靜又遙遠、深不可知的事物嗎?我彷彿和她們一起在獨自一人的房裡,讓膝骨傾聽心臟跳動,把眼淚積藏在自己親手挖掘的地方。

用愚鈍的姿態在無解中爬行,和哀傷與堅強都很熟識,可以同時捍衛兩方,各自在刮痕的面前保留最後一點力氣,只能用無法想像的慢速緩步行走,明白和他人迂迴的、緩慢無章、互相磨難的靠近是常態,好好的看著眼前掀開無知後荒唐的混亂,不要移開視線,被衝突離心之後裡面有最清澈明淨的真相。

妳們說,在這裡,危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

2017/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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