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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一二三:从“便所饭”到“床上饭” 日本逐渐疏离的家庭关系

事隔十多年,最近在日本出版的书籍中,我看到一个新词儿叫“单独床上饭”(独りベッド饭),而且是专门属于“孩子他爸”的。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新井一二三
原文发布时间|09/27/2023

2000年代,日本媒体曾纷纷报道过“便所饭”即在厕所里面吃饭的习惯在年轻一代中流行起来。当年常见到的解释是:大学生等年轻人非常重视自己在夥伴眼里的形象,他们尤其重视“人气”,也就是受别人欢迎的程度。而“没有朋友”则是最难堪的,于是找不到人一起吃饭之际,宁愿躲到厕所去吃饭,也不愿意在公共场所如学生食堂被别人看见一个人孤独地吃饭的样子。

我之前没听说过有人在厕所里吃饭,所以第一次接触到那些报道时,有点不敢相信,甚至跟其他很多人一样怀疑“便所饭”是否跟见鬼一样属于所谓的“都市传说”。然而,后来有不少次,我却在火车站附设的公共厕所小隔间里,看到面包的空袋和饮料的空瓶等,逐渐开始相信,真的有人吃“便所饭”的。

也许需要指出的是,很多日本的公共厕所,尤其设置于火车站、百货公司、大学等楼宇里的,大多都维护得相当干净。只要小心一点,就能够避免碰触别人的排泄物。尽管如此,大多数人用厕所的目的始终是排泄,环境中不可能完全没有病菌。在讲究卫生的多数日本人看来,厕所无疑从本质上还是肮脏的地方。特地去厕所中吃饭的人,除了孤独以外,不能不说他们的自尊心相当低落。

从日本家庭的餐桌折射出的家庭关系变迁

事隔十多年,最近在日本出版的书籍中,我看到一个新词儿叫“单独床上饭”(独りベッド饭),而且是专门属于“孩子他爸”的。书名是《一个人的饭桌:极限家庭和“独个”的风景》(《ぼっちな食卓 限界家族と“个”の风景》,中央公论新社)。

《一个人的饭桌:极限家庭和“独个”的风景》书籍封面( 网络图片 )

作者岩村畅子原是广告公司的市场调查专家,现担任大正大学客座教授。她从上世纪末以来,一直研究普通日本家庭的吃饭习惯,这项调查叫“食DRIVE”。岩村所采取的办法及其原始:把一次性相机交给一批家庭主妇,请她们用来拍摄该家庭所有成员在一周内吃21顿饭时候的饭桌。然后跟那些主妇一起看着照片一一进行访问,记录她们所讲的吃饭故事。虽说原始,但是因为有照片做证据,她经调查得到的资讯可信度非常高。另外,岩村也事隔十年以及二十年,对同一组人进行第二次调查。从中可以观察到这些年日本家庭发生的变化。

岩村整理调查结果,自从2003年的著作《变化中的家庭,变化中的饭桌—现实破坏销售战略的常识》开始,每几年就出版对于普通读者的单行本。05年的《现代家族的诞生—幻想系家族论的死亡》、07年的《普通家庭最可怕—彻底调查!破灭中的日本饭桌》、17年的《遗憾“和食”有原因:通过照片看日本饭桌的现在》等,我几乎每本都看过。

那些书的标题,乍看煽动性很高,但是每次读完内容以后都让人觉得:确实有必要提高警惕,因为那些中产阶级以上的日本主妇所记录的饮食生活,贫乏到出乎人家的意料。叫人纳闷的是,那些家庭饮食之贫乏,并不是经济困难所致。反之,许许多多的家庭主妇不愿意去买菜回来下厨做饭给家人吃。她们宁愿打开钱包叫孩子们去附近的超市、便利店买自己想吃的东西。所以,不少家庭的饭桌上,每天的早饭、午饭、晚饭都会出现塑料袋装的面包啦、蛋糕啦、便当等等,由塑料瓶装的绿茶、红茶、麦茶、汽水陪伴着。

那些饭桌的照片实在令人觉得寂寞!不仅他们吃的是买来的现成品,而且在“尊重个人意愿”的美名下,即使同一时间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吃的内容都不一样,显然家庭成员之间的对话、沟通也不会有了。岩村著作的标题中,家庭一词往往跟“破灭、死亡”等词一起出现是有原因的。

在日本,从1990年代开始流行“个食”“孤食”等新词。前者指的是正如在前面所说,在同一张饭桌上每人吃不同的东西。后者指的是,由于孩子们上补习班、参加学校社团的活动,或者父母亲工作忙、要加班等原因,各家庭成员分开在不同的时间里吃饭,结果家庭成员都变得如同一盘散沙。

“个食”也好、“孤食”也罢,社会常关注儿童的生活环境。2005年日本政府更推出了食育基本法,为的是在小学中学加强在营养学、传统饮食文化方面的教育。然而,较少被注意到的是孩子父亲们的饮食生活。20世纪后半的经济高度成长时代,日本上班族经常加班,下班后又跟同事一起去酒吧、居酒屋,天天都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那时孩子们都早已睡觉。那年代的日本主妇,还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态度,往往等丈夫回来才一起吃晚饭,或者至少给他弄热早已做好的饭菜,陪坐在饭桌边,帮丈夫添饭、倒茶等。

岩村畅子自从1998年到2023年,四分之一世纪间不停地进行“食DRIVE”调查。她的调查对象是1960年以后出生,在东京以及郊区生育孩子的已婚女性,因为这年代以后的日本人在价值观方面跟传统日本人很不一样了。其背景是整个社会的变化。

当她们成年的时候(1980年代以后)日本社会不仅已经很富裕,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西化、都市化了。比方说,只有在每个社区都有了超市、便利店以后,方才可能叫孩子们去买自己想吃的东西。至于相机拍到的饭桌,则无例外是西式高桌子。日本普通家庭开始过桌椅生活是1960年代以后的事情。比方说我1911年出生的姥姥,她直到1986年去世以前,一辈子都在榻榻米上摆矮桌子,跪坐着吃饭的。

也许后来发生的问题一部分就来自日本传统文化的断绝。除了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外,日本社会也经历了家庭观的变化。具体来讲,1960年以后出生的大城市的日本人,即使结婚,也很少跟配偶的父母密切来往。这是因为现代婚姻是两个个人的结合而不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从前,主妇做的饭菜不仅继承了娘家的味道,也继承了婆家的味道。但是,婆媳关系淡化了以后,传统菜肴的传授途径也断绝了。根据岩村畅子的调查,如今的日本孩子,很多都是在上学吃统一午餐的时候,才尝到传统“和食”菜肴中的红烧羊栖菜、干萝卜丝等,结果反而因为吃不惯而引起家长尤其是母亲们的不满:“学校多管闲事。宝贝吃不饱饭怎么办?”

被主妇抛弃的电饭煲和不回家的父亲

我一个同事1964年出生,结婚的时候就决定不买电饭煲了。当时,他们说:白米饭已经吃很多了,以后不要也罢。我很长时间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后来看岩村的书才知道:今天有不少日本家庭已放弃电饭煲了。实际上,他们放弃的不是一个家电品,而是“主妇天天煮饭做菜等丈夫孩子回来吃饭”的生活方式。毕竟,若想吃白米饭,到便利店去买,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的。

很多“个人”从超市、便利店买熟食回来吃了以后,曾经的日本家庭一定拥有的必需品,也在一个个地消失了。例如,属于个人的饭碗、筷子的消失,因为“个食”或“孤食”时,用叉子、勺子吃西餐比较多。据统计,2013年起,日本人买面包花的钱都比买大米花的钱多了,如此一来,家中为每人准备好一套专门吃“和食”用的餐具显得多余,不必要。另外,根据岩村最近的调查,很多日本家庭里已经没有了纯酱油、纯醋。取而代之,越来越多人从超市买来“柚子醋”(ポン酢=果醋和柴鱼酱油等混合的综合调味料)、“面汁”(めんつゆ=柴鱼汤、酱油、味醂等混合,用来做汤面汁的综合调味料)做饭。

从“食DRIVE”一开始,调查结果就显示出:日本父亲经常不在家吃饭。我估计,其实很多日本母亲不想动手做饭的原因之一,大概也就是丈夫不回家来吃饭。然后在2010年代的调查中,岩村就发现,在一些家庭的饭桌照片中,连“爸爸的椅子”都开始消失了。问其原因,受访者异口同声地说:他反正很少跟家人一起吃饭;若在家的话,让他先等别人吃完饭就是了。然后,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里岩村就写到:部分日本丈夫,在回家的路上去便利店买自己要吃的食品和要喝的饮料,回到家就直接去自己的卧房,在床上半躺着,看电视或玩电脑的同时,一个人吃喝。

那些男人,经过多年来跟妻小分开生活的结果,就是家庭关系淡泊到几乎消失。当初是父亲/丈夫缺席,后来是他的椅子也从家中消失,最后是他索性在自己的卧房里躲起来。只要每月给够生活费,法律上的家庭关系会持续下去。但如果收入不多,多数妻子早晚会考虑离婚。根据岩村的调查,十年后,二成婚姻早已破灭。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后的孩子们也很少回来见父母。而再回看,在这种家庭,早期都没有过反映出温暖关系的饭桌。

岩村畅子认为,并不是伙食内容决定家庭成员的关系,而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反映到饭桌上的食品来的。另外,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日本人,为从传统的父权制摆脱出来,纷纷实践起了个人主义,但并没有真正学习到西方个人主义背后的思想。正如用起了高桌子,却没学会西式的家庭关系。

日本的超市、便利店出售的食品种类越来越多。仍旧自己下厨做饭的人越来越少。生活变得更便利不一定意味着生活变得更幸福。从“便所饭”到“床上饭”,越来越多日本人吃得很孤独。那是“食DRIVE”25年后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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