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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 蜜蜂照料的生态化:瓦螨疫情中的多物种身体和信任关系

究竟该怎样理解蜜蜂?科学家们可针对个体研究,养蜂人们却总是与“蜂群”互动。这也导致了对与之共生、寄生的其他生物的不同理解,影响了蜜蜂照料策略。如今,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纯净”的生物个体并不存在,必须从“生态化”、多物种的角度去理解身体。本期故事也推动我们思考“何以为人”:我们身体中的微生物细胞数量远超人类细胞数量,消化系统中的微生物基因载量至少是人类基因的百倍;“我们”的身体总是也由“它们”构成。
究竟该怎样理解蜜蜂?科学家们或可针对个体研究,养蜂人们却总是与“蜂群”互动。这也导致了对与之共生、寄生的其他生物的不同理解,影响了蜜蜂照料策略。如今,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纯净”的生物个体并不存在,必须从“生态化”、多物种的角度去理解身体。本期故事也推动我们思考“何以为人”:我们身体中的微生物细胞数量远超人类细胞数量,消化系统中的微生物基因载量至少是人类基因的百倍;“我们”的身体总是也由“它们”构成。新冠疫情的当下更要求我们必须正视、应对这种令人不安的必然共存。
人类活动深刻地影响了地球环境,严重地改变了不同物种的生存状态,也激烈地重塑了人类的可能未来。当代人类学要求正视这一全球危机、重新审视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关系,并强调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考与“多物种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可参见结绳志“它们”栏目)。Fieldsights近日刊载了“第六次大灭绝中的多物种关怀”系列文章(以下简称“多物种关怀”系列),正属于这一探索。这些民族志短文易读却不轻松,它们没有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反而不断抛出新的问题。但我们正需要具体的故事、细致的讲述,来思考复杂与矛盾,来保持开放与拥抱潜在可能。
“多物种关怀”系列注重与英文学界关怀(care)研究理路对话。延续之前的翻译思路,我们不刻意统一“care”中译,而是依据语境来选择更符合中文理解的词汇:这些文章中,care依其具体含义可能被译为照护、照料、关心、保护、保健、服务等。在转译这些“关怀”故事的同时,我们希望能保存差异、保留“麻烦”,激发多语言、多物种、跨学科、跨地域的思考。
原文作者 / Felix Remter
原文标题 / Ecologizing Honeybee Care: Multi-Species-Bodies and Trust in the Varroa Pandemic
原文链接 / https://culanth.org/fieldsights/ecologizing-honeybee-care-multi-species-bodies-and-trust-in-the-varroa-pandemic
翻译 / 二号机
校对 / 袁野
编辑 / 叶葳
梧桐树的守护者。拍摄:Felix Remter

2019年8月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位同事去德国南部慕尼黑看一棵老梧桐树(Platanus tree)。在梧桐树高处的老啄木鸟洞中有一个蜂群(Apis mellifera,西方蜜蜂),他们的生活远离任何干扰或养蜂人的照料。我们把绳索挂在树冠上的坚固树枝,借以爬到树上检查蜂巢的情况。我的同事塞巴斯蒂安是一位公民科学家,当时正在监测慕尼黑十多个独立生活的蜜蜂蜂群。我和他一起学习在人类养蜂业以及兽医学保健之外的蜜蜂生活。过了一会儿,当我正借着挂在树上的绳索采集蜂蜡样本和拍摄工蜂授粉照片时,塞巴斯蒂安在巢穴入口下方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只死蜂。这只死蜂的翅膀残缺,这是变形翅膀病毒(Iflaviridae)的症状,是被一种名为“瓦螨”(Varroa destructor)的小螨虫“侵扰”的症状。

翅膀受损的蜜蜂。拍摄:Felix Remter

瓦螨于1977年从南亚传到德国,随后迅速传播开来。养蜂人告诉我,当时他们失去了众多蜜蜂蜂群,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不久后,一个由养蜂专家和药剂师组成的工作组针对瓦螨问题确立了以现代主义科技控制概念为框架的生物政治观点。随后几年,蜂巢结构被改变得更方便测试“感染率”,强制性药物也被新开发出来。合成的杀螨剂和有机酸促进了养蜂人的职业发展,但也使养蜂人有了控制区域内螨虫传播的责任。如今,在瓦螨传入大约40年后,欧洲所有的常规及有机养蜂业都处于全面的化学管理之下。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每年的治疗案例数量增加到了三倍。同时,我注意到养蜂人对人-蜂-螨的动态关系越来越不满。现在,这种关系中的特征将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关怀(care)。

养蜂人将他们的蜜蜂视为超有机体(super-organisms)个体。多年来,养蜂人逐渐了解的是蜂群作为一个整体的可靠特质。养蜂人照顾的也是作为整体的生病蜂群,并在失去整个蜂群时为之难过。蜂群维持在和哺乳动物体温相仿的35摄氏度以上,并在每年繁育一到两群新蜜蜂。对我来说,学习如何“养(keep)”和照顾(care for)蜜蜂,意味着顺应并逐渐习惯这种有趣的尺度同步性(simultaneity of scales),即一种无脊椎动物-哺乳动物混合体(hybrid invertebrate-mammal corporeality)的拼图——在白天分散到环境之中,在夜晚和漫长的冬天重新聚集。

结合上述考量,让我们再来看一下瓦螨:科学家将这种螨定义为一种外寄生虫ectoparasite),它作用于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案例中为单个蜜蜂)的身体表面。养蜂人不会使用这些术语,但他们确定这种螨虫是一种生活在本应只由蜜蜂组成的超有机体中的内寄生虫endoparasitey)。因为负责应对瓦螨,我不得不定期来养蜂场,并在蜂箱中蒸发草酸,随后等待接下来几天下雨冲走螨虫的尸体。这是一种从技术上和本体论上净化一个物种的社会身体的实践。

草酸蒸发现场。拍摄:Felix Remter

谁在乎现代主义照料制度是否失败?

并非所有欧洲国家都同意这种医学管控手段。在威尔士西北部,有一个叫格温德(Gwynedd)的地区。那里的养蜂人最早在1997年发现螨虫并开始使用化学疗法,尽管他们并不相信这种疗法。格温德的官方蜂检员皮特·海伍德告诉我,他们失去了一些蜂群,其余的也“看上去有些糟糕”。但在几年后,蜜蜂和螨虫以某种形式互相适应了。海伍德和他的同事们为了支持蜂群的发展,把蜂群彼此隔开,希望减少瓦螨传播。他们尽可能少地干扰蜂群,并且信任蜂群照顾自己的能力。此后,其他国家有关幸存蜂群的证据传开来,并且蜜蜂相关的科研也对其背后生存机制产生兴趣(Locke 2016;Seeley 2016)。人们发现“西方蜜蜂”(“western” honeybees)能够习得关于生活在蜂群的螨虫的复杂知识。在螨虫的选择性压力下,一些蜂群学会了如何干扰螨虫的繁殖周期、互相扒出螨虫、甚至攻击螨虫。

人们对“幸存”蜂群的兴趣与日俱增,正如人们越来越关注蜜蜂共生生物。比如捕食螨虫的书蝎(Chelifer cancroides,宅伪蝎),它们在常规药物疗法之前就已栖息在蜂箱中。直至今日,人们对蜜蜂的照料仍集中在清洁蜂巢中除蜜蜂以外的大多数生物上,以达到身体和概念上的卫生。在玛丽亚·普伊格·德拉贝拉卡萨(2011)的认知中,螨虫、伪蝎、有益真菌和其他微生物在卫生技术的黑匣子(Latour 1993)中无法发声,被隐藏或忽略。随着幸存和共生的生物“发声”,有关可控的、纯净的(超级)有机体的现代主义概念变得生态化(ecologized)(Latour 2013):它正朝着新兴的、动态的多物种身体转变,并伴随着一系列的多物种关怀实践。从微生物层面观察,我们在有关自身多物种身体(multi-species-bodies)的后人道主义概念中也发现了这种转变——具有同等的可渗透性,彼此融合(Haraway 2008)并且相互依存。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经历,尤其是在当前的新冠肺炎大流行中;但这也是一种明确的要求,要求我们与自身身体的社会性建立一种关怀和信任的关系。

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2000:69,75)将“信任”描述为“自治与依赖的特殊结合”,这定义一种本土捕猎关系(hunter-prey relation),与养殖管理中的统治(domination)相反。现在,作为信任关系的关怀(care)已经不再是伊甸园式的幻想。建立在对生态化的身体社会形态的新认识之上,这种关系涉及各种争议与实践,如捕杀、收监、卫生等。有时,它也涉及哀悼,哀悼那种曾经稳定而今却难以形成的被集体照顾的多物种主体。

老梧桐树上的蜂群没有存活下来。令人遗憾的是,四十年的化学干预以及数百年的现代主义净化,使得想像所有相关物种的苦难并了解他们共同适应的可能性变得困难。但是,我们的监测工作已发展为全国性的公民科学项目,即BEEtree-Monitor(https://beetrees.org)。尽管敬业的养蜂人和科学家还得经常报告冬季的蜂群灭绝,但对纯净的驯化物种的想象已被生态化的理解所取代。这为养蜂人的关怀(care)实践从统治到信任的缓慢变化带来了希望。

Reference:

Haraway, Donna J. 2008. When Species Meet.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Ingold, Tim. 2000.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Essays on Livelihood, Dwelling and Skill. London: Routledge.

Latour, Bruno. 1993.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Translated by Catherine Porter.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2013. “Biography of an Inquiry: On a Book about Modes of Existence.”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43, no. 2: 287–301.

Locke, Barbara. 2016. “Natural Varroa Mite-Surviving Apis Mellifera Honeybee Populations.” Apidologie 47: 467–82.

Puig de la Bellacasa, María. 2011. “Matters of Care in Technoscience: Assembling Neglected Things.”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41, no. 1: 85–106.

Seeley, Thomas D. 2016. “How Honeybee Colonies Survive in the Wild: Testing the Importance of Small Nests and Frequent Swarming.” PloS ONE 11, no 3: e0150362.


译校者简介

二号机,在医学院学人类学

袁野,湖南人,UNNCer,SOASian

Posted in 它们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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