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gju_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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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沒辦法說,所以我寫小說。

偷窺者:鐵花窗內的秘密 #3

“吃下一片碎玻璃,然後吐出被玻璃所刮破舌尖的血,裝進一個擁有精緻雕花,佈滿斑駁至難以辨認的殘缺圖騰,看似來自古希臘時期的褐紅色陶罐。”

自從四年前那家女兒上了大學,每個夜晚,她都會在睡前舉行一個儀式。


“吃下一片碎玻璃,然後吐出被玻璃所刮破舌尖的血,裝進一個擁有精緻雕花,佈滿斑駁至難以辨認的殘缺圖騰,看似來自古希臘時期的褐紅色陶罐。”

在陶罐周圍,以點燃的香柱圍繞。而女兒雙腳呈跪姿,纖嫩的膝蓋因地毯的硬材質而感到刺痛,臉色卻肅穆莊嚴,絲毫沒有看出受到肉身痛苦的跡象。微微的閉上雙眼,嘴裡念念有詞:

“.....”

在快速擺動雙唇時,翊涵的頭部也開始抖動起來,微小的顫動,絲毫沒有減少那原有的肅穆之容。一邊快速抽動,她的手也逐漸地向四周延展開來。原有兩隻細長的雙臂,隨著火勢的漸旺,也開始從手肘處分裂出了更多隻新肢。那些新肢對於初來乍到的興奮,展現於他們瘋狂的抖動與抽搐,向外蔓延,刻意無視了那僅僅五坪的小房間,恣意地鑽進牆壁內和外。

“.....”

翊涵持續念念有詞,沒打算放過不知道是她還是他者的人事物。膝蓋則因為刺痛而灑出新血,她依然面不改色,堅決的模樣像座佛像。這讓我想到,她之前曾經和我說:「我一定會找到方法逃離這個社區的,到時候看你還怎麼樣偷窺我們、偷窺大家?變態!」當時我的內心驚慌不已,像第一次被丟入水中被迫游泳的嬰孩那般手足無措....,竟然有人發現了我的事?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人知道,我就是神。

看來她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和這句話很有關係。她那顫動不堪的頭顱、平靜又滔滔不絕的嘴唇、無線擴延的雙臂以及遍佈血液的地毯全都包覆在那大肆的火勢裡,奇怪的是,那像缽一般籠罩的火勢,呈現陶罐的形狀,持續了有整整一分鐘之久。它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就這樣一直燃燒著,好像被棄置了一樣。

那整整一分鐘,我都直盯著翊涵的房間看。深怕眨了一次眼睛就錯失了什麼。意外的是,在手錶跳到下一個指針時,那團熊熊火焰竟然在我眼前化為空,只剩下少數的灰燼遺落在空中,慢慢地飄至白色大理石地面。而翊涵卻像熟睡已久,以大字睡姿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那一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麼?」那時她好像不存在了,逐漸地脫離了她的房間。


每晚的那個時刻,我總是拼命地想看清楚她正在「離開房間」的過程。

但我從沒有成功過。那個時刻,以她為出發點形成一圓球狀的火球,那顆球亮到難以直視,就像在一瞬之間有好幾顆太陽同時向你照射,我完全地被光所佔有。除了光,我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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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涵大學剛畢業,有著一張清秀且白皙的臉孔,笑的時候臉頰會出現虎斑貓的紋路,鼻子小巧適中,不挺也不塌,讓人看了心情愉悅。而那嘴唇則是她最誘人之處,呈現完美M型曲線的上唇,連接肥美的下唇。老實說,和這清秀的臉孔有些微的不搭,不過整體看來可愛且討喜。可惜的是那缺乏光的眼睛,被人們視為靈魂之窗的雙眼,因為缺乏那兩顆球體,導致近看她會感到有點害怕。

也不是說雙眼處是完全下陷的,而是呈現很詭異的比例,左眼處發展比較完整,有像健康的人一般的白眼球黑眼珠,但無法稱為球體,應該稱為「扁平體」,和魚眼有點相近。而右眼則相對奇怪了些,它仍然有白眼球黑眼珠,但是向內凹陷,好像是一個飯店內的高級水族箱一樣彎曲。

遠看,翊涵就是一個活潑,擁有可愛笑容的女生,近看卻面目全非。

翊涵的父母沒有因為她的長相而不要她,也從未因此不善待她,這也使她成為了ㄧ個懂事的女兒。在沈悶凝滯的家中,翊涵總是負責說話的那個人。


「所以要吃阿洪餃子館嗎?」在普通的週六下午,翊涵無奈地打電話問媽媽晚餐要吃什麼,她早有心理準備等等會聽到什麼樣的對話。


「我都可以,隨便,妳去和爸爸說。」

「妳現在不是在家裡嗎?你為什麼不直接和他說?」

「我不想跟他說話。妳不說,我叫哥哥跟他說。」

「我還要打電話給他誒,為什麼你不直接和他講要吃什麼就好?又不需要講其他話。」

「我就是不想。」媽媽哼了一聲,掛上電話。

「唉.....」翊涵不由地嘆了一口長氣。這齣劇每週末都會上演,卻無法停止這場戲的演出,只能讓它不斷地無限重複。


就算翊涵早已預估到是這樣的結果,她需要在圖書館時特地打電話給爸爸,告知他晚餐的決定,單純因為隔著一個房間的媽媽不想和丈夫有任何接觸。如ㄧ假日都喜歡待在書房,門總是敞開的,這樣做不是讓經過的人知道「我沒有在做什麼奇怪的事喔」的刻意之為,而僅僅是因為這讓他能大量減少洗手的時間。只要碰一次門,就得洗手。

廁所就緊挨著書房,難怪如一那麽樂意成天呆坐在那窗簾從不拉上、漆滿詭異的粉色(當時是為了給翊涵的房間,才漆成了怪異的粉色,如果盯著牆壁久了,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以及因為丟滿翊涵和哥哥小時的玩具和從小到大的文件而總是覆滿灰塵的書房。那間書房早已被灰塵和陰暗給佔據,像是被一群巨大的蚯蚓籠罩。

如ㄧ因為堅決不使用任何社群媒體,只用上網功能和Gmail,他待在書房也只是漫無目的的上網看看新聞、看看演算法推薦的綜藝節目短影片、順道看站在棒球場邊的啦啦隊又叫又跳的純慾模樣。每當他認真地直盯棒球賽時,翊涵總是在門外藉機徘徊,急切地想知道爸爸是否如此「好色」。翊涵因為失明,對於周邊人們細小舉動的變化都能精確地感受到,她能聽到爸爸嘴角的微笑,是因為他很滿意啦啦隊的甜美聲音「炸裂陳子豪!炸裂陳子豪!炸裂陳子豪!.....」齊肩的短髮與長髮錯落並置,看起來就像一幅二流的高中女學生油畫;她也能聽到爸爸因為興奮雀躍而蠕動的身軀,對於啦啦隊豎起了生理反應。


這不只發生過一次,翊涵總是不願接受爸爸有這樣的慾望。但學過心理學的她,了解每個人都有慾望,爸爸需要其他地方發洩長期累積而過剩的火爆慾望。但她就是沒辦法接受自己的爸爸會做這樣的事。誰能接受在那沈默的皺眉之下,竟流竄著千百萬的慾望精子,急欲尋找個對象彈出。如ㄧ從來沒有發現他的女兒早已熟知他假日的娛樂,還喜孜孜地以為沒有人注意他。


———————————

在例行的週末家庭聚會時,(其實也稱不上「聚會」,聚會應該是一群人聚在一起互相分享感受與投注親密感。)翊涵一家四口出於某種義務性,會在假日的其中一天去百貨公司吃晚餐。晚餐的氣氛卻隨著翊涵和哥哥的成長愈趨凝結。每一次的吃飯,似乎都能在點餐後形塑出一個集結所有可燃物的空間。只差一根火柴。點完餐,就沒話說了。


看著戴起耳機追劇的媽媽、像個巨嬰般猛滑手機的哥哥、和依舊沈默緊皺眉頭與雙拳緊握於桌上的爸爸,翊涵再度扮演了主要說話的那個人。她無法忍受那天殺的、怪異的、噁心的、想吐的、可燃的安靜,她再不開口說話,有很大的可能會吐出大量帶有黃棕色夾雜的食物殘渣與廢棄物,以稀疏的泥狀和夾塊的濃稠液體噴灑而出。每一次吃飯,她都有同樣的感覺。這個家庭怪異的安靜連其他桌都一目瞭然,那些愛多管閒事的大伯大媽們(我自己明明也是...哈哈!)都忍不住朝這四個人多看幾眼。可惜除了翊涵,爸爸、媽媽和哥哥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我想,選擇當快樂的豬,再合理不過了。什麼都不知道,總比什麼都知道來得好,對吧?


翊涵首先挑了媽媽,至少媽媽是最能「說話」的一個。

「妳在看什麼呀?又在追劇,來餐廳也要看。」

「哪有啦,我偶爾看而已,這個是第四集而已。」媽媽拔下耳機,轉頭看向女兒,露出了小孩被抓到做壞事的表情。

「最好是,妳多看點其他電影啊,幹嘛都只看陸劇?你是不是都只喜歡看一些勾心鬥角的片?阿我之前推薦給你Netflix上的那個情境劇《荒唐分局》,你有看嗎?」

「因為這個friday影音都推薦給我陸劇啊,我也是有挑的好不好?像這部就很好看。」

「這部叫什麼?」

「老姐妹。」

「......這什麼白癡名字。」

「誒你不要看它名字這樣,這部真的很好看。」

語畢,媽媽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一樣,急迫地重拾耳機,緊盯著那小小的螢幕流瀉著二流的影視內容。翊涵想,對媽媽來說,這可能是某種逃避當下的方式,也是最合理的理由。翊涵再度看向左前方從不抬頭、死盯著tiktok的哥哥,在心底嘆了口氣,她沒辦法改變,也快無力改變了。轉頭看向坐在正前方的爸爸,他看似專注地凝視著眼前木頭方桌的紋路,好似前方有兩隻巨大螳螂在扭打著。翊涵知道,爸爸一向都這樣,總會閉口而無言以對,就像他對這個世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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