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樓的阿修羅
13樓的阿修羅

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沉迷過的偶像一個個消失……

曖昧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五月的天氣總是濕搭搭的。綿綿的夜雨讓我失眠,牆上的掛鐘顯示此時是十一點四十八分。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單調而令人煩躁。我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目光在不經意間落在鏡子上,停留。流逝的時光一點一滴地沉澱,逐漸累積成我臉上的皺紋。

鏡中蒼老的影像幻化成一個清秀的少年。他微笑著說,哥,好久不見。刹那間,許多熟悉的過程如潮水般湧進我的腦海。

我叫林子俊。

五歲時,我見到了生命的第一場死亡。

那是八月燠熱的一天,母親因為難產而在醫院的產床上痛苦掙扎。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母親淒厲的叫聲意味著什麼,只是看見父親將頭埋進臂彎裡,身體不停地顫抖。這讓我好奇。

我悄悄地溜進產房,空氣中充斥著曖昧醇厚的氣味,許多紅色的液體從母親體內流出來,浸染了整個床單。一個女護士看到了我,大聲喊,這是誰家的孩子?快帶出去!一隻大手遮住我的眼睛,熟悉的味道將我包裹,父親將我抱了出去。幾滴溫暖的液體濺落在我脖子上。

那一年,母親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她留下了一個有淡藍色瞳仁的男嬰。我清楚地記得他有一雙漂亮的淡藍色眼睛。很多新生嬰兒初生下來是不會睜眼的,但他很特殊。或許他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

他叫林子傑,是我弟弟。

他出生後不久便被父親送回了鄉下老家,交由奶奶撫養。

奶奶是一個慈眉善目、虔誠篤信佛教的老人。但奶奶給我的印象就這麼多,因為父親從不帶我回去。這僅有的模糊印象也是從父母那些對話中拼湊出來的。父親不喜歡聽到任何有關奶奶的詢問。他似乎很害怕回答這些問題。父親是我心目中是神。我相信他是世上最愛我的人,儘管他總是不苟言笑。父親那雙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的眼睛看什麼都是冷漠的,只有看到我時,那雙眼睛才會閃爍溫暖的光芒。父親很少回家,因為他的公司才剛剛起步。我很希望父親能多陪我,給我將講母親的事,但他只是用錢金錢來彌補我幸福的缺失。漸漸地,我學會了對著鏡子說話,自己說給自己聽。我只是寂寞,並在寂寞中旁若無人地長大。

十歲時,父親在一家酒店裡遇見了梅姨。梅姨是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子,長得很像母親。或許是因為最後這一點,父親就才娶了原是陪酒舞女的梅姨。梅姨的笑很純粹,象一朵水仙,極其乾淨。而母親笑起來卻如一朵曼陀鈴,夾雜著太多曖昧不清的情愫,似乎隱忍著快要崩潰的憂傷。但是父親並不愛梅姨,他愛的只是母親。梅姨僅僅是一件紀念品,供父親用來懷戀母親。

十七歲的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父親在漫天飛雪中接回了弟弟。

十二歲的林子傑跟在父親身後,回到了他從來沒有回過的家。他神情冷漠,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他的瞳仁有一種很特別的顏色,仿佛雪山上終年不化的寒冰,在陽光照耀下所微微泛起的淡藍色。我盯著他看,他也盯著我看。他的嘴角忽然蕩漾開一絲笑意,但很快又風平浪靜。

父親說,俊俊,領你弟弟去洗澡。

我哦的應了一聲。梅姨將換洗的衣服遞給我。她本來想摸摸子傑的頭,但他避開了。他躲到我身後,將手塞進我的掌心裡。我回過頭看他,他的眼神有點迷茫,但仍然燦爛地沖我微笑。

在浴室氤氳的蒸汽中,我看到子傑的右手腕上系了一根紅繩。我問他,那紅繩是做什麼的?

他低低地說,奶奶系的,說是辟邪。

我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我發現他一直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有點出神。我說,看什麼呢?小傑。

他許久沒有說話,但眼淚卻流了出來。我替他擦去淚水,問他,怎麼了?

他說,哥,我想回家。

我說,這就是你的家。

他不再出聲。只有水的聲音在嘩嘩地響著。

父親在我的房間裡另外添了一張床。其實我的床是完全可以容下兩個人的,但父親卻執意要架上這張床給子傑。子傑坐在我的床上,看著父親在忙碌,他似乎在期待什麼。當父親熄燈離開房間後,他悶不吭氣地回到自己床上。他很失望。

夜半的時候,他的床輕輕地發出聲音。我問他,睡不著嗎?小傑。

他沒有說話。他走下床,來到我的床邊,掀開的了被子,擠了進來。我笑了起來,說,原來你怕黑。

他說,不是。哥,你抱抱我,我有點冷。

我抱住他,他身體微微地顫抖著。他轉了轉身,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我問他,幹什麼?

他說,哥,爸爸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說,沒有。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爸爸從不和我說一個字,甚至他連看都不想看我。

那是因為他很內斂,感情從不外露。他其實是愛你的。

哥,你不用騙我。我知道爸爸很討厭我,因為媽媽是在生我的時候死的。我害死了媽媽。

那不是你的錯,誰都不想媽媽死。那只是個意外,與你無關。小傑,記住,那不是你的錯。我將嘴唇壓在他的眼睛上,一絲鹹味滲了進來。他在哭。

我覺得我的心在沉淪。

當時我在A大附中讀高一,子傑插進了附中旁的一所小學。

附中校門口有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枝葉繁茂,擁有旺盛的生命力。子傑總愛站在那棵樹下等我放學。有次他問我,哥,你有沒有透過樹葉縫隙看陽光?

那有什麼特別嗎?

嗯。他點點頭。有種讓人溫暖的感動。

我只是對他的話一笑置之。子傑是一個很奇怪的孩子,獨來獨往,沒有朋友。他唯一的興趣是閱讀,偶爾也會塗些文字。他有一個活頁抄本,但他從不將抄本的內容給誰看。那個抄本的封面很特別,是幽藍的深海,只有幾個隱約的魚影。我透過封面看到了寂寞,無法測量的寂寞。

高中結束後,我直升上了A大。其實原本我可以去外地讀大學,但子傑是一個害怕寂寞卻又不懂得如何獲得關心的孩子。我想這樣我可以在每個週末陪陪他,讓他快樂一點。

八月,又是八月。

一天,父親對我說,俊俊,和你弟弟收拾一下,馬上跟我回奶奶家一趟。

他的語調有點異樣,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我沒有多問。我開始收拾起來。子傑卻問,爸爸,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父親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是的,她過世了。

子傑閉上眼睛,什麼也沒再說。可眼角有點濕潤,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很痛苦,因為或許只有奶奶是他真正意義上的親人。

當我們準備走時,梅姨也跟了上來。但父親不允許梅姨回家奔喪,他對她說,你留在家裡,那不關你的事。我看見梅姨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朝我慘然一笑,然後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

奶奶的家住在堤垸裡,三面被浩浩湯湯的洞庭湖包圍著。父親讓我呆在一間房裡,不要出來。他說,俊俊,下面的事情我去處理,你就留在這裡。明天我們就趕回去,明白嗎?我點點頭。

透過窗戶,我可以看見下面有很多披麻戴孝的人在那裡忙碌。父親和子傑則跪在奶奶的靈床前,給拜祭的人作回禮。我在旁邊看著,只是看著,仿佛一切與我無關。

臨睡覺時,子傑給我抱來了一床鋪蓋。他的眼睛紅紅的。我問他,小傑,你很難過嗎?

他點點頭,眼角泛著淚光。他在強忍著自己的淚水。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給我。他說,哥,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說,好吧,如果你想的話。

他又說,哥,假如堤垸潰開一個口子的話,這裡會怎麼樣?

會被洞庭湖淹沒的。

是啊。子傑看了我一眼。所以就會有人奮不顧身地救自己的家人。等自己筋疲力盡的時候,洪水也回將他卷走,連屍體都找不到。

我有點疑惑不解。小傑,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那只是我的胡思亂想。他從身上掏出一塊玉牌。哥,這是奶奶留下來的。她想送給你,但你從沒來過這裡。

我苦笑,接過那塊玉牌。那塊玉牌有點發黃,似乎經常被人撫摩,字跡也變得模糊了,僅能辨認出一個“林”字。系玉牌的紅繩已經褪色,變成灰白色。

我給你系上吧?他說。

我點了點頭。子傑將繩子繞過我的脖子,在後項上系好。我忽然覺得有幾滴溫暖的液體濺落在我的脖子上,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我回過頭,子傑正在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淚水。整個晚上,自己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縮在角落裡,身體因為過分傷心而不住顫抖。父親也來過一小會兒,給子傑掖好被子又出去了。只是他在過道上的一聲長歎,讓我覺得蒼涼。

回家的車上,子傑湊在我的耳邊,壓低聲音說,哥,我昨天給你的玉牌你不要給任何人看,包括爸爸。

為什麼?

子傑看了我一眼,很詭異地笑了。因為那牽涉到一個秘密,關於林家耀。哥,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點了點頭,說,好吧。

他親了親我的臉頰,然後靠在我的身上,睡了過去。我則在腦海裡搜索林家耀這三個字。似乎母親曾提及過,但父親卻可以回避。可子傑為什麼又要重提他?

大學的生活平淡而無聊。我和所有人都維持著不錯的關係,但我心裡明白,我們只是夥伴,而絕非朋友。夥伴是物質上的,朋友則是精神上的。無論我和他們靠得多近,靈魂卻依舊隔著一條河。他們在彼岸,我無法也不想涉過這條河。

週末回家的時候,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子傑和一個鐘點工。父親依舊很忙,而梅姨也開始出入各種社交場合。他們在婚姻的外衣下冷戰。偶爾會遇到梅姨在家,她依然笑靨如花,只是也開始有太多複雜情愫掩藏在笑容背後。

大二暑假的某個夜晚,我起來找水喝。喝完水,剛要回房時,卻看見梅姨站在她房間的門旁。她沖我點點頭,說,阿俊,你能幫我取下東西嗎?放得太高了,我夠不著。

我進了她的房間,幫她取下放在衣櫃頂端的一個小紅木匣子。她打開那把已經鏽跡斑斑的鎖,裡面是她年輕時的照片。她微笑著把照片遞給我,說,梅姨年輕時漂亮嗎?

我隨便看了看,敷衍了幾句。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一種曖昧的味道在空氣裡暗湧。梅姨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輕觸我的面頰。我心裡一陣發緊,站起了身。梅姨笑了起來,用庸懶的語調說,喜歡梅姨麼?

我說,對不起,梅姨,我應該回房了。

梅姨卻攔住了我,關上房門。她一直笑著,像荒涼草原上一株野花,在凜冽的寒風中顫抖。她說,你知道嗎?阿俊。你父親從來沒有碰過我。起初,我以為你的父親嫌棄我的出身,於是我努力做一個賢妻良母,希望他有一天會對我動情。但,你父親娶的不是我,只是因為我長的像你的母親,他才會讓我進你們家門。現在我醒悟了,可也太遲了。我不再年輕,那些曾經給我承諾的男人們,如今都只不過是想和我上床而已。我只不過是他們可有可無的消遣,如此而已。

梅姨的眼神充滿幽怨,她盯著我看。她的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她突然抱住我,開始撕扯我的衣服。她低低地說,聲音壓抑卻蘊著可怕的力量。我不要求你能給我什麼,你不用負任何責任。我只是要你,現在,以後,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我猛地推開了她,她倒在了地上。我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梅姨在我身後幽幽地說,阿俊,你的眼睛如你的父親一般迷人。只是他的是憂鬱的藍,而你卻是深邃的黑。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房門悄悄地關上。

我剛走了幾步,就撞倒了一個人。誰?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見子傑正從地上爬起來。我大吃一驚。小傑!這麼晚了,你做什麼?

子傑睡意朦朧地說,哥,我上廁所啦。他剛想走,忽然又問,哥,那麼你這麼晚進梅姨的房間做什麼?

我?喝水,然後……然後拿……東西……幫……幫梅姨。我的聲音在發顫,而且語無倫次。但幸好子傑也沒有追問。

躺在床上,我卻擔心子傑會聽到什麼。他是一個思想早熟的孩子,他很容易就會猜出我和梅姨之間發生了什麼。一隻手擱在我的額頭上,我抓住它,一拽。子傑便滾到床上來了。我抱住他,他咯咯地笑著。我問,你鬧什麼鬧?

他笑著說,我看你睡著沒。

我故作隨意地問他,剛才你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聽到什麼?他的聲音帶著不解。哥,那你又聽到了什麼?

我也沒有聽到什麼。我鬆開了手,重新躺下。

子傑坐在床邊,我感覺到他在看我。過了一會,他也起身離開。他用嘴碰了碰我的臉,哥,晚安。

經過那晚的事件後,我決心搬出去租房住,但我必須為外出租房尋找個合適的理由。真實情況是絕對不可以說的,那會傷害到父親的自尊。

在大三開學前的一次晚餐上,我對父親說,爸,我想外出租房住。當我準備說出自己經過幾天精心編造的理由時,眼睛還是下意識地瞟了梅姨一眼。

父親也許察覺到我這個輕微的眼神舉動,他瞪了梅姨一眼。梅姨有點心虛,低頭假裝喝湯。父親想了一會,說,也好,小孩子長大了,也該學會獨處了。你選中房子了嗎?租金多少?幾時搬?

我告訴父親房子的地點和租金,然後說,爸,我打算今晚就搬,反正那也不是很遠。

父親點頭同意了,然後拿出半年的租金給我。他又有意無意地說了句,有空的話要常回來,小傑會想你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有點懵懂。而坐在我對面一直注意我們談話的子傑卻臉驀地紅了,他推開碗,低低地說,我吃飽了。然後就回房了。

梅姨此時卻抬起頭來,很曖昧地笑了。

吃完飯後,我回房間收拾自己的東西。子傑在一旁說,哥,別走。他一臉委屈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

我對他說,小傑,你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我旁邊的。即便我們是兄弟,我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呆在一起,我們還是會分開。這只是個遲早的事情。

子傑搶過我手上的東西,說,我不管,反正不許你走。

我不由得笑了,我一直以為子傑是一個很成熟的孩子,可他到底只有十六歲啊,耍小孩子脾氣的功夫不比其他人差。我說,我又沒有去哪裡。那裡離家不遠,我會常回來的,再說你也可以來看我。

子傑突然說,哥,是不是因為梅姨……

沒有!我沖他吼了一句。子傑有點失措,眼睛驚慌地盯著我。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就用平和的語調說,小傑,不管那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希望你能馬上全部忘掉,永遠也不要再提。另外,離梅姨遠點。

子傑點了點頭,然後說,哥,你說我可以去看你?

是的。我對他說完後,繼續收拾我的物品。當我提著行李離開家時,我忽然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這是我21年來第一次真正地離開家,或者逃離我的家,我也開始有點驚慌失措了。

我租住的地方是舊城區,過去曾很繁榮,現在卻衰敗了。儘管如此,這邊的房租依舊不便宜。

我的租住屋在四樓。這是一棟仿蘇式的四層樓房,暗紅的牆壁上爬滿了長青藤,角落和縫隙裡則是黑綠的青苔。房東是一對老夫婦,對人總是笑眯眯的。他們說他們很開通,叫我隨便一點。我猜他們可能認為我出來租房是為了和女友同居。我沒有解釋,只是笑笑。

房間很簡陋,瓷磚都已經發黃,但很乾淨,空氣中有潮濕的味道。房東似乎不久前打掃過這裡。住屋下面有一株很高大的喬木,它的枝葉就在我的窗戶旁搖曳。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在附中門口,仰著頭眯眼看樹葉縫隙中漏下的陽光的孩子。

十二月的雨水依舊充足,一連幾天的大雨讓舊城區的排水系統不堪重負,一些窪地甚至積起了水。我不喜歡雨天,這樣的天氣對我有催眠作用。每逢這樣的天氣,我只有無可奈何地選擇早睡。

半夢半醒之間卻聽到有人敲門,我第一感覺外面可能是子傑。當我起身去開門時,才覺得自己剛才的念頭荒謬可笑。他前天才來過,即使他又想來,也應該不會挑這種天氣這個時候。

打開門,全身濕透的子傑靠在門邊,雨水從他身上濺落到地板上,濕了一片。我很驚訝,連忙讓他進來,遞給他一條毛巾,說,你怎麼回事?這麼晚了,天又下這麼大的雨,你還來?你先去洗個澡,我幫你找衣服換上。

子傑沒有說話,徑直去了衛生間,然後裡面響起了水聲。不多久,自己便擦乾身子,換好了衣服。他臉色很難看,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淋了雨。

我問他,你怎麼跑出來了?

子傑倒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梅姨懷孕了。

我不假思索地跟了一句,她懷疑關你什麼事?話一出口,我才發現不對勁。梅姨在那晚曾說過父親從來沒有碰過她,如果那是真的,那這個孩子是誰的?難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抓住子傑的手,把他拖了起來,盯住他的眼睛問,小傑,告訴我實話,這孩子是誰的?

子傑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哥,你已經有答案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猜對了。

我鬆開了手,子傑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來回踱步。我對他說,小傑,你會傷了父親的自尊,讓他在梅姨面前無地自容的。

子傑很輕鬆地說,那樣不是更好。然後父親會趕她走,你就可以回來了。

我看了他一眼,說,你這麼做只是為了讓我回去?

子傑似乎發覺自己失言,便裝出一臉疑惑,問,什麼這麼做?

我笑了。你沒必要這樣做的,我不想回去。再說這樣不是很好嗎?你想來就可以來看我的。

子傑卻說,我希望你回去。都怪那個女人,要不是她……哥,你就是因為她才離開的,我要她知道這樣做的代價是什麼。

小傑,我搬出來和那晚的事情並沒有太多的聯繫。即使梅姨走了,我也不會回去的。我現在要回去下。梅姨其實也很可憐,她不可以被父親趕出去。

她可憐?她帶男人回來的時候不是很快樂嗎?

有些可憐是你看不到的。

子傑很失望,並因為失望而有些惱火。他從床上跳起來,往門口沖。我拽住了他,你做什麼?

子傑想掙開我,他瞪著我,說,送手!我要走。

我把他扔到床上,沖他吼,今晚你哪都不許去!你現在給我呆在這裡,家裡的事情我解決好了,你就回去。聽清楚了沒有?

我大動肝火的樣子顯然嚇住了子傑,他囁嚅地應了一聲“哦”,便悶不吭氣地躺到了床上。子傑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但這次真的讓人有些無法理解。他那雙特別的藍眼睛閃出詭異的光芒。

當我趕回家時,家裡卻出奇地安靜。父親坐在沙發上,不發一言。梅姨也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儘管他們經常冷戰,但今天的氣氛卻格外壓抑,簡直會令人窒息。我打開門後,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茫然無措地立在門口。

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父親扭頭看見了我。他站起身,對我說,俊俊,去你的房間,我有話問你。我關好門,走過客廳,儘量不看梅姨。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現在應該是專屬於子傑的房間。父親也跟著我進了房間,他突然回過頭對梅姨說,你自己要考慮清楚,要麼做掉孩子,要麼離開我的家。父親的話中幾乎沒有摻揉任何情感色彩,仿佛自言自語。

梅姨在父親身後冷冷地笑著,她對我說,阿俊,去告訴子傑,我不會讓他遂願的。不就是去做人流嗎?我也不是第一次了。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眼角卻分明閃著淚光。她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玩手段的功夫一點不比老子差。姓林的,不要以為過去的就一定過去了!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曝光,我看那時候你怎麼收場!

父親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角不停地抽動。他甩上門,丟下一句,瘋子!簡直不可理喻。他的額頭滲出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粗重起來。

我輕聲地問他,爸,你沒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說,俊俊,小傑在你哪兒?

我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父親的語調悲涼絕望。

爸,你別怪小傑,他……

我不會怪他。父親打斷了我的話。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他想借此逼走梅姨。

小傑想要你回來?

對。我覺得,他似乎有點依賴我的感覺。

我的話讓父親很緊張,他盯住我的眼睛,問,小傑和你的關係如何?

很好啊。雖然有的時候我會凶他,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個弟弟的。

你僅僅當他是你弟弟?

也算是好朋友吧。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問。今晚我所聽到很多對話動讓我不知所云,像影影綽綽的霧裡花,曖昧不清。

父親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傻孩子,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卻還要這樣堅持。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只好說,爸,那我就走了啊?

父親揮揮手。去吧。告訴子傑,無論他做了什麼,這裡依舊是他的家。

我打開了房門,發現梅姨還站在客廳,似乎在等我。她手裡拿著的好象是子傑的那個抄本。子傑一直精心收藏它,從不給任何人看。我覺得那可能是他的日記吧。我從梅姨手裡搶過抄本,問她,你看了上面的內容?

梅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我覺得你應該看看裡面的內容。

她不在乎的神情激怒了我。我說,我才沒你那麼卑鄙。

梅姨冷笑了幾聲,說,等你看完後,你就知道誰更卑鄙。

我沒有理她,拿著抄本返回了臥室。

父親則躺在床上抽煙,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從不抽煙的。他兩眼盯著天花板,似乎在考慮什麼。他見我進來,說,怎麼又回來了?

我將抄本放進書桌的抽屜裡,打開衣櫃,取出幾件衣服。小傑在我那洗了澡,我替他拿幾件衣服過去。

父親又問,你知道林家耀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傑應該跟你提及過。

我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我本不想再提及那件事情,但,我覺得我還是告訴你好些。林家耀是我哥哥。當時,我們同時喜歡你母親,你母親也不知道該在我們當中選擇誰。你出生的前一年,堤垸潰口,他在水中救起了許多人,最後筋疲力盡被洪水卷走。我在救起你母親後,本想再去救他,但,來不及了。一切都被大水給沖走了。父親的聲音開始哽咽。後來,我娶了你母親,然後就搬離了湖區。我本來想永遠都不要再回那裡,但因為你奶奶執意不肯離開,所以……父親埋下頭,我猜他可能在流淚。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父親,只好帶著衣服,悄悄地離開了。

我摸了摸胸前的玉牌,我隱約覺得那個林家耀和我有莫大的關聯,而且父親也似乎沒有說出所有的真相。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突然對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感興趣,好象不知道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的只剩下我一人了。可我並不想知道,因為我有預感,那件事的真相會傷害到我最不想傷害的人。既然真相已經塵封了二十二年,那就讓它繼續沉默下去,直到有天所有人都將他遺忘。

回到租住屋時,雨已經停了,天也開始亮了。地上積著雨水和落葉,街道寂靜,路燈也已經熄滅。冰冷潮濕的空氣順著鼻腔沖進體內,讓我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我很小心地用鑰匙開門,但子傑還是醒了過來。他打開燈,坐在床上,說,哥,對不起,昨晚我太任性了。

我關好門,把衣服放到床上。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算了。你不睡了嗎?時間到了的話,我會叫你的。

子傑搖了搖頭,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問,哥,家裡怎麼樣了?

我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子傑,子傑並沒有什麼表情。他只是問,哥,那你看了那個抄本沒有?他似乎很緊張。

我說,沒有啊,我不會看你的小秘密的。

子傑松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慶倖,但看他的神情卻好象又有一點失望。他沒有再說什麼,坐在床上開始換衣服。我忽然看見他纏在右手腕上的紅線已經不再鮮豔,四年了,時間已經將子傑變成大孩子了。

子傑換好衣服後,見我在發呆,便伸出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我才猛地回過神來。子傑很為他的惡作劇得意,坐在床上大笑起來。他說,哥,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沒什麼。我忽然間有點傷感,居然莫名其妙地說,沒想到你也長大了,也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不知要多久才可以見一次面。

不知道為什麼,小傑對這句話起了很大的反應。他說,哥,不管以後怎麼樣,你走到哪裡,我都回跟著你。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的。

我笑了。小傑,我們都會有各自的家庭去背負。我們是一棵樹上掉小的兩顆種子,會各自長成兩棵樹,我們不會再是一個整體。

哥,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聽說了什麼?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他越來越激動。我從沒要求過什麼,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嗎?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你照顧了我五年,寵愛了我五年,我們之間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兄弟。我的意識是說,你甚至取代了父親在我心目中所缺席的位置。有時,我也會想,要是你和我之間沒有一點關係會更好。哥,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我怕哪天你就會真的不在我的視線裡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這樣的結局無可避免,那我寧願在結束之前結束。說完之後,子傑已是淚流滿面。

我將自己遞給他。好了,我就隨便說說而已。

子傑擦乾眼淚。哥,我知道有些事情沒辦法改變的。我只希望你能在現在多陪陪我,要是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話,至少還有些記憶可以留住。我害怕沒有人可以傾訴的狀態,偌大的房子,我就只可以對著鏡子說話。

子傑的話讓我想起了我曾經的過往,那個站在鏡子前自言自語的孩子由我換成了子傑。我明白那種感覺,蒼白的無能為力。我看著子傑的眼睛,他的瞳仁像一面很深的湖,積蓄了很多的憂傷。我對他說,好吧。這個寒假我哪都不去,我陪你說話。

子傑咧開嘴笑了。他說,哥,我發現我們倆長得不是很像呢。

他的話很突兀,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想了一會說,我們又不是孿生。也許你像父親一些,而我更想母親呢?

是嗎?子傑用曖昧的語調想告訴我什麼。哥,你的生日在四月吧?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子傑笑得更厲害了。難道你一直沒發現,爸媽是九月結的婚,你怎麼可能是四月出生呢?除非他們是奉子成婚,先上車後買票。

我也笑了,小鬼頭。

子傑卻突然止住笑,問,哥,你沒有什麼要問我嗎?

我雖然知道他話裡有話,但實在猜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只好說,問什麼?

子傑看了我老半天,然後看看表,說,算了,哥,我還要去上學呢。

我見他不肯明說,也只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你去吧。

子傑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說,哥,我可以在你這裡住幾天嗎?

不行。我擺了擺手。小傑,你還是回家去。爸爸既然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好了。別再違逆他的意思,惹他生氣了。

那……好吧。子傑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我倒在床上,回想著昨晚今晨的所有對話,很多地方讓我疑惑。林家耀的死、我的身世、小傑對我的感情……太多的問題塞滿了我的大腦,讓我陷入了一片虛幻。沒有什麼是清晰的。

我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就這樣沉沉地誰了過去。

臨近放假的時候,天氣驟然降溫。過了那麼多的暖冬,這真正的冬天反而讓人不習慣。子傑也許久沒有來我這裡了。我想他可能正忙於期末考試。當我離開租住屋,準備回家的時候,驀地發現樓下那棵樹的葉子全黃了。風一吹,就飄了起來,然後遠飛,消失不見。

家裡依舊只充滿冰冷的物質。父親沒有在家。梅姨蒼老了許多,她的裝扮也顯得太過俗豔。她居然還抽起了煙,我厭惡地皺了皺眉。她提高嗓門,用造作的聲音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讓我很納悶,為什麼梅姨突然間變化了這麼多。

子傑接過我手上的包,湊在我耳邊說,哥,別理她。醫生說她有心理障礙。

我聽出了他幸災樂禍的語調,便瞪了他一眼。我說,小傑,她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子傑拉下臉,撇撇嘴說,哥,別說了,那是她自找的。子傑抓住我的手往房間走。進房門時,我回頭看了梅姨一眼,她很詭異地笑著。我心臟收緊,毛骨悚然。

進房後,子傑很高興地說,哥,你知道嗎?我被保送A大了呢。

你怎麼選擇這學校?你可以考出去啊。以你的成績,你會有更好的選擇。

你不也留了下來。

你和我不同。你還是去參加高考好些。

子傑沒回話,看著窗外。他說,哥,你說今年會下雪嗎?我已經四年沒有看見雪花漫天飛了。我記得我來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我還記得,你當時看我的眼神很溫暖。——究竟是時間,還是心境改變了我們?

子傑似乎在自言自語,但我又不好離開,只好在一旁安靜地聽著。我不明白他的心裡到底蘊藏了多少憂傷。

過了不大一會,有人開門。應該是父親。客廳又傳出梅姨那誇張的問候。父親似乎沒有理他,徑直走到我們的房間,他說,吃飯了。

我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點點頭。帶子傑出來吃飯吧。然後他轉身回了客廳。

我拍了拍子傑的肩,說,出去吃飯了。

子傑沒說什麼,跟著我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梅姨在餐桌旁粗著嗓門說,開飯啦。我和徐姐可是花了幾個鐘頭才弄好的。那個叫作徐姐的鐘點工只是微笑著點了下頭,然後就匆匆離開了。她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左右,膚色很白,有點虛胖。我很詫異我回來這麼一會了,居然沒發現家裡多了個陌生人。

餐桌上的氣氛很壓抑。子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上去很局促。父親突然說,小傑,你不是有話要問你哥哥嗎?父親的語氣很平緩,但他的樣子卻仿佛是在命令子傑。

我偏過頭去看子傑。他更加緊張,嘴唇不停地碎動。

父親提高了語調,小傑!

啊!子傑被嚇了一跳。哦,是這樣的。哥,我……我想……問你,你……有……,算了,我沒什麼問的。子傑突然改變了主意,推開碗,說,我現在不想吃。然後起身離開,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父親對子傑的做法很不滿,似乎有點生氣。我連忙說,沒事的,爸,臨睡的時候我再問他好了。

哦?梅姨反問了一聲,用很曖昧的語調說,只怕你問不出來,這件事情和你也有關係呢。你不知道嗎?子傑一直……

閉嘴!父親的聲音很低,但所包含的威嚴還是震懾住了梅姨,她很知趣地閉上了嘴。

晚餐就這樣不歡而散。父親在一旁生著悶氣,而梅姨則自得其樂地喝著湯。我卻對這一切莫名其妙。

吃過晚飯後,我去了子傑的房間。他正伏在書桌上寫著什麼。我敲了敲了門。他回過頭,看見是我,微笑著說,哥,有什麼事情嗎?

你肚子餓不餓?

哥,你有話就直說,別繞彎子。

我頓了一會。我關上門,坐到他身旁。問,你在餐桌上不是有事情要問我嗎?

也沒什麼啦。子傑停了一會,然後吸了吸鼻子。哥,你去看電視爸。我打算假期看書,明年高考的時候去另外的學校讀大學。我想過了,哥,你說得對,我們反正遲早是要分開的,我不可能在你身邊一輩子。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說,如果你也這麼想,那真的很好。

是嗎?子傑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假如我不在你身邊,你會不會想我呢?我還沒有回答,他就回過頭寫他自己的東西了。我不好打攪,只得站起了身,離開房間。

梅姨在客廳裡一邊打毛衣,一邊在看無聊的肥皂劇。父親則在他的房間裡整理檔。我坐到沙發上,梅姨將遙控放在我的旁邊,示意她不想看,我可以隨便換台。

看了不多久,子傑提著衣服去了浴室。路過客廳時,他說了一句,我去洗澡了。然後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目光裡似乎有種絕望的感覺。當我想和他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卻已經進了浴室,我只得作罷。

過了大約一個鐘頭,子傑還沒有出來,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在浴室外,用手敲了敲門,說,小傑,你還在洗嗎?但他沒有回答,裡面連一點水聲都聽不到。我心頭籠罩上不祥的預感。我開始用手拍門,大聲喊,小傑,你沒事吧。喊了幾聲,我開始撞門。

撞開門後,子傑泡在浴缸裡,裡面的水已經變得緋紅。在他右手腕系紅繩的地方,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液仍不斷地往外流。我找來一條毛巾將他的右腕包緊,將他從浴缸里拉了出來,用幾件衣服將他裹住,抱著他往外跑。

梅姨尖叫了一聲,也跟著跑了出來。聽腳步聲,父親也來了。我攔住一輛計程車往醫院趕。在子傑躺上推車時,又忽然醒了過來,但目光已經渙散。他有氣無力地說,哥,下雪了。

我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雪。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當他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護士已經將我擋在手術室外。父親和梅姨也隨後趕來了。我不想站在這裡等,便踱到醫院門口等。十七年前,我失去了第一個親人。也是在這裡。

天空真的下起了雪,一場大雪降臨這個城市。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我好象又看見了子傑。他走到我面前,嘴角蕩漾開一絲笑意。他說,哥,我知道你會想我的。那麼,再見了。然後背過身,和遠飛的雪花消失在虛空中。

不要,小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子傑的死對父親的打擊很大,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衰老了。他原來堅忍冷靜的目光也變得絕望無助。父親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子傑的床上,不發一語,甚至讓人覺得他是一尊沒有思想的雕塑。

斷七那天,我取出子傑的遺物叫給梅姨,由她在天臺焚毀。當我抱著一堆衣物正要離開房間時,父親突然開口了,俊俊,有些事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我停下腳步,立在門口。父親繼續說,林家耀並不是我的親哥哥,我是一個棄兒,被你奶奶收養。我和他都很喜歡你的母親,但你母親卻只喜歡林家耀,而且他們還打算在八月結婚。這一切都被七月的洪水給打亂了。他為了救人而筋疲力盡,我就在他附近。我本可以……但,我沒有……

爸。我喊了一句。父親愣住了,他看著我。我說,別說了。我在強忍淚水,聲音卻不受控制的哽咽。

但這關係著你的身世,你並不是我……

爸!我提高了嗓門。有些事情既然已經成了秘密,那就永遠都不要提了。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你是我的父親。即便過去真的有什麼,我也沒有資格責咎您。我抱著衣服走出了房門,父親也沒有再說什麼。我閉上眼睛,潮濕的感覺滲出眼眶,滑過臉龐。

天臺上,梅姨正守著一堆火。她拿著子傑的照片仔細端詳,手邊是子傑的那個抄本。她見我來,將照片放進衣袋,拿起那個抄本遞到我面前。她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應該看看它。

我放下衣物,接過抄本,說,我對林家耀以及我的身世都不再追究了。

哦?他全告訴你了。

是我不想知道。

梅姨搖了搖頭。但你必須瞭解子傑對你的感情,難道你一直沒有察覺嗎?

是的。我不明白,也希望你不要點破。就讓他和他的感情成為永遠的秘密。我送手,抄本墜入火中。梅姨很吃驚。我轉過身,背對著她,我是他哥哥,他是我弟弟,僅此而已。

我和子傑只是兄弟。

我從鏡子上收回目光,老屋已經空置了許多年了,這次回來我就是為了將它轉售出去。那面鏡子依舊默默地立在原地,只是對它講述心事的兩個小孩,一個去了天堂,一個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子傑死後不到半年,梅姨就和父親離了婚,她說她不願意再當別人的替身。而父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在某個清晨安靜地從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帶著父親留下的遺產從這個五月梅雨飛的城市裡出走。我在逃避,我害怕我留下來會被那些記憶糾纏,最後也沉淪而無法解脫。

忽然有人敲門,我知道是房子的新主人來了。他帶著一個女孩,兩人神情曖昧。我將鑰匙留給他們便告辭了。當我再回頭時,這裡已經不再屬於我,只有那些記憶如影隨形。

飛機從跑道上起飛,我明白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的鄰座是一對小兄弟,正在玩益智棋。看得出來,哥哥一直在讓著弟弟。弟弟連贏幾盤後,便失去了興趣,於是就趴在他哥哥的腿上睡著了。哥哥看了他一眼,有看了我一眼。我說,你一直在讓他吧?他微微一笑,示意我別人他弟弟聽見了。然後他也彎下腰,枕著弟弟的背睡了過去。

我也將目光移向窗外,飛機正在雲層中穿梭。我想,天堂到底有多高,我現在離他又有多遠。可能的話,小傑,我想見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視線開始模糊,溫暖的液體沾濕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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