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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德斯蒙德:家与希望(选自Matthew Desmond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

  因为这种不公平的状况而有利可图者、或是对其无动于衷的人,会说我们应该尊重市场机制,应该放手让市场自己调整。但这么说的人其实口是心非,因为住房市场中的剥削,其背后的靠山就是政府。让房东能合法漫天喊价的,不就是政府吗?政府补贴高级公寓的兴建,让房租越喊越高,让穷人的选择越来越少;在房客缴不出钱的时候,用一次性或持续性的租房补贴代垫给房东的,也是政府。只要房东申请,就会派执法人员去强制驱逐的,还是政府。把驱逐记录登记在案、还昭告天下,等于是在服务房东和讨债公司的,依旧是政府。如果说警察和监狱是为了整治旧城区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弊病(如治安恶化或黑市),那么民事法庭、治安官还有游民收容所就是在处理都会穷人居住成本飙涨和底层住房市场私有化所带来的余波。

  房东很喜欢把自己说得与众不同,但他们和其他赚穷人钱的人没什么两样,说起来他们也是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他们只是在历史与社会结构的剧变中恰巧捡了便宜,赚了些钱,甚至有人因此致富,但他们也就是合法地把房子租给载浮载沉的家庭而已。如果当房东的是我们,这钱是赚还是不赚?遇到穷人就大发慈悲地把租金打五折吗?当租金的支票跳票,会损失几千美元也无所谓吗?虽然我在这里强调剥削的严重性,但这并不表示我们要把房东说成是贪得无厌和狼心狗肺的恶人。强调剥削,是要凸显社会在处理贫穷问题时的矛盾与效率不彰,我们不能光说要帮助穷人,却不去处理他们陷入贫穷的根本原因。强调剥削,是希望大家共同去了解房东、房客,还有我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极度的不平等在社会发生而无动于衷。

  无论房东是怎么变成房东的——有人辛苦打拼、有人聪明过人、有人继承财产、有人走运、有人诈欺;但不变的是房租每涨1元,房东就多赚1元,而房客就得多付1元。房东与房客的命运紧密相连,利益却相互对立。都会区房东的利润如果合理,那是一回事,问题在于他们获取的往往是暴利。在美国第四穷的城市里开设破败的拖车营收租,其年收入竟然是全职房客基本工资的30倍,是房客领取的联邦救济金的55倍。在这里各执一词的是两种自由:房东靠租金赚钱的自由,房客有能力承担房租、让家人住得安全的自由。

  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两种自由互相持衡:大幅提高租房券计划的规模,把低收入家庭“一网打尽”,不再出现“漏网之鱼”。我们真正需要的居住政策必须要照顾到不幸的大多数。在数以百万计的贫困家庭在私人租房市场无助挣扎的时候,我们需要这样的政策方案来彰显美国的主流价值:安全、公平、机会平等。在房东想要赚钱的心愿和房客希望有个容身之所的心声之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住房政策将为我们开辟一条中庸之道。

  这背后的设计理念并不复杂。收入低于一定标准的家庭,就有资格领取租房券。拿着租房券,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想住的地方,食物券也好像现金般畅通无阻。只要想住的地方不是太贵、太大、太奢华或反过来太简陋、太破烂,我们都应该让租房券派上用场。合理的住房要有不过度讲究但水准以上的设施,价格也要合理。租房券项目的行政人员可以通过民间租房市场中常用的算式来开发精算和分析工具,借此避免房东超收或防止房客挥霍。这个方案可以控制领券家庭花费在住房上的开销占到收入的三成左右,其余的则由租房券支应。

  租房券项目的普及可以让美国的房地产行业面貌一新。驱逐的案件数会直线下降,无家可归者也会逐渐绝迹,家庭会感到收入有了实质性的增加。他们可以腾出钱来吃饱一点、投资孩子的教育或自己的事业,也开始储蓄。他们会找回安定的生活,重拾对家和社区的归属感。

  放眼发达国家,这样的全民居住方案已经有了许多成功的先例。任何推行此类方案的国家中,收入低于一定标准且符合申请基本要求的家庭都可以领取租房补贴。英国的“住房补贴”(Housing Benefits)之普及,以至于近期有记者报道:“好像问‘谁没拿到’会比较快一点。”“确实如此,”记者自问自答地说。英国这项(大多都是直接转账给房东的)福利确保了一件事,那就是家庭不会为了付房租而变得一穷二白。荷兰的“住房补贴”(Housing Allowance)也透过类似机制,将理想的房屋提供给全国将近1/3的租房者,这政策大大惠及了荷兰的赤贫群体。

  这些国家会依靠租房券来处理问题是有原因的。虽然租房券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选项,特别是在生活费偏高的城市;但透过租房券,我们确实能把全国性的政策方案彻底地实施下去。理论上,要解决底层的居住问题,我们可以增加公共住房、提高免税额、协助民众购房、鼓励开发商建房。但这些选项都会立刻遇到一个瓶颈,那就是规模的问题。相较于盖新的公共住房或补贴民间住房市场的开发,发放租房券显然是事半功倍的做法。要靠盖房子,居住问题永远没有解决的一天。考量到法规管制的日趋严峻与兴建成本的不断高涨,要让每个低收入家庭都能住进公共住房,纳税人的负担将会变成天文数字。就算我们出得起这些钱,兴建公共住房也冒着会重蹈覆辙的风险:从前有多少公共住房把穷人拉到同一屋檐下,这等于人为地创造了一个贫民窟。与此同时,种族隔离问题雪上加霜,社会问题也因为贫穷的聚集而发酵。

  会不会有人因为政府广发租房券而好吃懒做呢?问得好。有项研究显示租房补贴使工时和薪酬出现小幅的下降,但其余的研究显示不会有这样的影响。老实说,对于想让民众自给自足的目标而言,“维持现状”的威胁绝对大于任何一种政策方案。被高房租(价)压垮的家庭不可能有闲钱让家人习得一技之长,也没办法让孩子接受课外辅导,积累未来用得上的技能。频繁搬家也会让人没办法稳定在同一处任职。让人有地方可住,跟职业培训或教育一样,是一种人力资源的投资,美国劳动力的素质将因此获得稳定的提升。整体而言,穷人并不想一直窝囊下去,他们不希望钻漏洞、走后门,或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想要发光发热,想要美好的人生,想要当一个“有用的人”:他(她)们很多人想当护理师(这也是瓦内塔的梦想),想经营自己的慈善事业(阿琳的梦想)。一个稳定的家,就是让这些梦想有机会开花结果的沃土。

  美国大部分的州都没有规定房东有义务接纳持租房券的家庭,还有不少房东看到租房券就躲,因为他们想回避额外的建筑规范要求或是行政程序的麻烦。若要租房券政策在全美通行,就必须考虑房东的心态以及顾虑。有些建筑规范的确能保障住家的安全性与房屋品质,但也有些则是可有可无。对持租房券入住的公寓施以严格的建筑法管理,会给房东带来不必要的负担,也会使维护成本高涨。但即便将执法和行政流程调整得更加合理“亲民”,为房东提供更多便利,总还是会有些业主(特别是房产位于繁华地段的房东)坚持不收持租房券的租客。他们就是不想让“这些人”住进来。如果我们继续坐视这种歧视不管,那就是在把持租房券的人往特定的社区赶。这么做不仅剥夺了低收入家庭进驻中产以上社区的机会,也会削弱我们借社会政策促进种族融合的能力。因此,通行全美的租房券计划不仅要吸引房东参与其中,还要在执行时拿出公权力。如果种族或宗教歧视是违法的行径,那么全国性租房券政策下的歧视行为同样难为法律所容。

  完善而周详的租房券方案,应该确保租金水准合理,调涨房租要以通货膨胀率(物价年增率)作为依据,并且要有具弹性的条款确保房东获取合理的投资报酬率。租房券的实行,理应让房东享受到稳定的租金收益,房客流动率较低,驱逐件数较少。我们若是希望由民间租房市场吸纳多数的低收入家庭,那首要之务就是要让房东有利可图。“让穷人有地方住,说到底就是门生意,”雅各·里斯(Jacob Riis)在一百二十五年前说过,“毕竟他们现在会身在此处,就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做了笔生意。如果将其当成慈善事业、业余的消遣、或是追赶流行,这项事业都会惨遭失败,而且在任何时候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成功。”但话又说回来,居住也是生而为人的基本需求,是儿童健康与发展的关键要素。它对经济发展和社区稳定而言太重要了,以至于我们无法将之单纯视为一门生意;它不是露骨的投资工具,也不是类似“摇钱树”或“金母鸡”的存在。

  要让租房券政策通行全美并且实现效益最大化,我们必须从成本控管下手。光是广发租房券而没能相对应地稳定租金,就形同全民买单,用纳税人的钱去补贴全美房东的获利。目前的状况是,房东之所以会对持有租房券的房客超收房租,是因为房客根本无力反抗。按照政策主管机关所制定的都会房租上限,在租房券房客集中的贫困社区,市场租金行情往往低于房东向租房券持有者收取的房租。而既然法律都规定可以多收了,房东岂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于是,“联邦抵用券租房方案”可能会让政府花费的不是几百万或几千万美元,而是几十亿元的税金,还会让数十万家庭莫须有地失去获得补助的机会。事实上,经济学者主张在不用额外支出的情况下,现行的租房券计划就可以覆盖全美所有的贫困家庭。我们要做的是打击超收,让政策的执行更有效率。

  其实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不去管现行租房券计划的效率彰显与否,我们还是有能力向美国所有的低收入家庭提供这项至关重要的福利。2013年,两党政策中心(Bipartisan Policy Center)估计,将租房券计划延伸至各地所有收入低于中位数三成的租房家庭,需额外支出225亿美元,租房补贴的整体支出会因此增加约600亿美元。实际数值应该会比预计低,因为两党政策中心并没有考虑到增加租房券的发放可以省下的钱。它避免了大量无家可归者的出现、减少了医疗成本,也遇到了的危机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广发租房券绝不便宜,但美国不至于负担不起。

  这个钱我们拿得出来,至于钱要怎么花,我们做过不少决定。这些年来,共和党与民主党的国会议员都曾经限制给穷人的租房补贴,反过来“劫贫济富”地把福利以税务优惠的形式加到拥有房产的富人身上。时至今日,房屋持有人的税务减免支出已经远超过租房补贴。以2008年,也就是阿琳从第十三街被驱逐的那年来说,联邦政府花在直接租房补贴上的金额不足402亿美元,但业主拿到的税务优惠竟高达1710亿美元。这个数目相当于美国教育部、退伍军人事务部、国土安全部、司法部与农业部在当年的预算总和。美国每年花在业主津贴上的钱,包括房贷利息扣抵与资本利得豁免的费用,是全美租房券政策成本预估的三倍。

  联邦住房补助最大的受益者,是年收入达到六位数的家庭。如果我们要把公共基金都砸在有钱人身上——像对业主们的优渥待遇这样,我们就应该敢做敢当地承认,而不应该学政客扯谎,说美国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有钱的国家没法再为穷人做更多事了。贫穷在美国的延续,是因为我们不愿花这个钱,而不是因为我们缺乏资源。

  通行全美的租房券计划只是可行的政策之一。我希望可以看到其他的方案,让美国成为一个居住正义覆盖每个人的国度。成功不必在我,或许也不应该在我,因为凡事都应该要因地制宜。适合纽约的做法不见得能在洛杉矶行得通,居住问题的解决方案在繁荣的休斯顿、亚特兰大或西雅图,会和在美国东北部铁锈工业带(Rust Belt)上的都会区、佛罗里达的赤贫郊区或美国地景上星星点点的小镇大相径庭。一个城市可能要建楼以兴利,另一个城市则可能要拆屋还地来除弊。美国的都市和城镇类型迥异——不同的风土人情、不同的问题,救赎之道自然不能千篇一律。

  无论这团乱局的出口在哪里,有一件事我们可以确定:美国的现状是一种极度的不平等、是不给人机会翻身、是对人类基本需求的否定与罔顾、是看着人无端受苦还去充当帮凶——这种现状对于美国秉持的任何一项价值而言都是莫大的讽刺。任谁都不可能找到一派道德、一条伦理、一部宗教经典或任何一篇圣者的教诲,可以为美国的现状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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