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流时评作者,偶尔在报纸上写写专栏。

夹边沟影像

2000年,作家杨显惠的纪实文学《夹边沟记事》出版,某种意义上,是对“夹边沟”的重新发现。在此之前,这个地名长期以来恐怕只留存在文件档案和部分幸存者记忆之中。《夹边沟纪事》出版好像无意間打开了一个闸门,那之后的几年,类似的书籍不断推出,形成一个小小的出版高潮。我在《夹边沟书单》及《夹边沟书单》(续)中做了比较详细的梳理。

除文字之外,一些媒体人及独立电影导演也加入到抢救夹边沟历史记忆的活动中来,推出了一些与夹边沟有关的影像。

凤凰卫视社会能见度在2005年8月初推出的三期节目《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幸存者》、《回到夹边沟》,这是目前我看到最早的夹边沟影像纪录。那几年,夹边沟似乎还是可以自由出入拍摄,著名主持人曾子墨的拍摄团队在深入大漠深处当年的夹边沟劳改农场现场,我第一次通过电视镜头,真切地看到当年右派栖身的地窝子,听到旷野中风的呼啸。后来,曾子墨回忆说:

夹边沟的采访拍摄结束之后,我记得最后我们是在沙漠里面拍串场,背后真的就是漫天的沙漠,但是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说,那一片沙漠和我们所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的沙漠都不一样,因为那里除了沙漠还埋葬了特别特别多其他的东西,有尘封的历史,有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有他们最后可能真的是在饥寒交迫的情况之下那种无奈,甚至是放下自己的尊严,总是觉得在那片黄沙之下,有很多的冤魂在那里,有很多的声音在那里面,他们可能是在哭泣,可能是在诉说,希望我们后面的人不要忘记他们。

他们还拍摄了部分夹边沟幸存者,曾子墨说:

这些有着共同经历的老人,大多生活在兰州,彼此却很少有联系,而如今面对我们镜头的时候,有的老人依然顾虑重重,在他们心中夹边沟依然是个禁区。谈到那一段经历很多人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鳳凰網上,尋找當年播出的那些有關夾邊溝的節目,只會出現這樣的頁面。

这应该这些老人的形象最早出现在影像中。当时,这些幸存者健在的还比较多,此后,他们渐次凋零,而凤凰卫视当年播出的这些影像,如今在网上已经难觅踪影。

在2006年10月16日晚,在首届中国独立电影论坛,由导演王兵制作的纪录片《和凤鸣》作为闭幕电影进行了放映。这部纪录片,长达三个小时,五七受难老人和凤鸣讲述了自己与丈夫王景清被打成右派,丈夫王景清最后死在夹边沟,埋骨黄沙的悲惨遭遇。

老人在片中讲述的内容,《经历:我的一九五七》一书中都有叙述,但是,当这位老人坚毅详和的面容出现在画面中,她平静的叙述仍给我最大的触动。

《和凤鸣》是导演王兵此前已因《铁西区》声誉鹊起,国际大奖拿到手软。《和凤鸣》是他的第二个纪录长片,于2007年在日本山形市举行的“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荣获国际竞赛单元大奖,同年,第60届戛纳电影节的非竞赛单元中,《和凤鸣》作了特别展映。其风格在业内备受赞誉。著名学者崔卫平说:

长达三个小时的《和凤鸣》,几乎是一个镜头拉下来,中间剪切了不过几次。身穿普通家居衣裳的和凤鸣老师,坐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面,回忆自己生命中痛彻肺腑的部分,一直谈到天色暗了下来许久,立在摄影机一边的导演才请她稍停亮起一盏灯。

从表面上来看,这部纪录片没有任何电影语言,只是在访谈对象面前支起了机器,但是它的电影语言是通过某种“气息”而透露出来,这“气息”正是和凤鸣谈话的语气、她说话的节奏、停顿和神情的变化。这样的讲述不便打搅和中断,得让她按照逝去的生活在她头脑中留下的印象和色彩,一口气说下去。

《和凤鸣》实际上是王兵拍摄电影《夹边沟》的副产品。据后来王兵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当时带着助手与摄像机到和凤鸣家中,连着去了三天,取了七八个小时的素材。

《和凤鸣》获“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大奖三年后,王兵执导的纪实故事片《夹边沟》2010年09月06日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夹边沟》从2004年起开始筹备,经三年的素材收集、剧本创作,2008年10月开始拍摄,2009年1月完成,历时75天。

《夹边沟》故事主要根据杨显惠小说《告别夹边沟》改编,虽是故事片,但王兵耗时三年寻访当事人,力图在这部剧情片中展现属于纪录片的真实与真诚。所以影片放映后也有媒体评价说《夹边沟》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逼真”

但是,一些夹边沟老人看了之后,仍觉得片子不够真实,也就没有能够真正反映夹边沟劳教农场发生的事情的残酷本质。比如夹边沟幸存者天水师范学院副教授李景沆看了直说“真实是那个地形地貌真实,内容实际上比电影残酷得多,……表现不出来。比电影还惨,他导演没有那个亲身经历,我是亲身经历的。”

电影《夹边沟》应该是有关夹边沟事件第一部,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部故事片。它当然自有其价值。但是,我总觉得面对夹边沟这样的题材,文学与艺术的想象力是贫乏。和《夹边沟》相比,我相信王兵的《和凤鸣》和《死灵魂》更有价值。

2017年,是中共发动反右运动60周年,这一年的2月,中山大学艾晓明老师推出好她的五集纪录片《夹边沟祭事》。

多年来,有一些夹边沟幸存者及五七受难老人一直在争取夹边沟立碑,祭尊亡灵,这一过程艰辛曲折,风烛残年的老人们在严厉的打压中坚持抗争,令人叹息动容。艾晓明老师这部长达7个小时的纪录片,正是以这批老人的活动为切入点,老人们的理性与勇敢,当地主事者的专横与颟顸都在片中有充分的呈现。

艾老师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始于2014年,这时候,已是时移世易,10年前的的2004年,酒泉地委书记邢同义还能出版《恍若隔世》,而2014年,夹边沟已成禁地,清明前后等敏感时节,通往夹边沟林场路口会有哨兵把守,拍摄难度可想而知,但艾老师在老人们的协助下,仍突破重重围追堵截,深入夹边沟现场,并从河西走廊到兰州、西安,一路追寻夹边沟幸存者。距当年凤凰卫视曾子墨团队拍摄,又是10年时间过去了,当年的幸存者许多已经离开人世,活着的,也大都临近生命的尽头,一些受访的老人没有等到影片公映就已去逝,一些受访的老人在影片公映后还受到当地有关部门各种骚扰,艾晓明老师不得不发声抗议。

艾曉明老師在夾邊溝

夹边沟的确不是一个新故事,但是,这个故事的影像跟进非常欠缺,艾老师的这部五集纪录片,内容的丰富程度,大大超越了凤凰卫视2005年那几期节目。另外,与此前的影像不同,艾老师在这部影响中,把大量镜头对准了夹边沟受难者的家属子女。艾老师后来接受端传媒特约撰稿人赵思乐采访时特别强调:“當一個家庭的主要支撐者被遣送勞教後,他的妻子兒女怎麼辦?她們經歷了什麼,親情如何維繫?這是夾邊溝故事裏很重要的部分。”另外,正如艾老师所说,这部纪录片,没有孤立地讲夹边沟农场,而是和其他劳教农场的故事关联起来了。影片中也呈现国内其他一些劳教农场的遗址及幸存者的故事。他们的生命经验对夹边沟故事是重要佐证。

2018年5月,在嘎纳电影节上,紀錄片導演王兵,則帶著他片長8小時16分的作品《死靈魂》入選特別放映。这是他继2007年《和凤鸣》在戛纳电影节非竞赛单元作特别展映之后,王兵重返围嘎纳电影节,这部影片,也是王兵以夹边沟为题材的第三部影像作品,足见他对这个题材的专注。这部纪录片共四集,长达8小时16分,超过艾晓明老师的《夹边沟祭事》,是目前有关夹边沟影像中最长的一部。

紀錄片死靈魂宣傳照

王兵从2005年开始关注夹边沟事件,他先后拍摄完成纪录片《和凤鸣》、故事片《夹边沟》,素材积极丰富扎实,多年关注拍摄中,与许多夹边沟老人及家属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比如当年被双双送往夹边沟的周惠南、周指南兄弟,都出现在《死灵魂》中,弟弟周指南接受访问时,已经是气息奄奄之际。拍摄结束不久,老人即告别人世,王兵的镜头全程拍摄了老人最传统的西北葬礼,这位夹边沟侥幸逃过死神终的老人,去逝之后,能够被后代深葬于黄土之下的墓穴之中,很多观众看到这里,就会想起夹边沟当时他们大量难友当时死后草草掩埋,曝尸黄沙,真有无限感慨。所以,这部《死灵魂》与《夹边沟祭事》形成双峰并峙,共同铸就了夹边沟影像的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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