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鵝Step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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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駛入金色的伊圖里河

半年后,在封城一个月的上海回看那时候拍摄的照片,是那么美丽、那么遥远。

由哈尔滨去往海拉尔的列车在大兴安岭深处的铁轨上缓缓地摇摆前行。与其他沿着百年前建成的滨洲线、一夜的功夫就能到达满洲里的快速列车不同;K7093次列车在齐齐哈尔后向北、转入莽莽的兴安岭,在里面绕上20个钟头才能抵达目的地。当然不会有人搭这班车绕一大圈去海拉尔,但对于铁路沿线上的居民而言,这列车就成为了他们去往北满中心哈尔滨亦或是首府海拉尔最便利的方式。

购买当日的火车票已经没有了卧铺,穿过齐齐哈尔站那有着马赛克壁画的候车厅持着硬座票上车,等待着有一张铺位的人们挤满在列车长办公席旁水泄不通。十余年前仍是常态的画面,在如今高铁通达的当下似乎只在一些偏远而遥远的地方才有机会能见得到,而这里便是了。我只补到了从嫩江开始的卧铺,那意味着还要在硬座上挨上四个小时,不过总比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坐上一整晚要好得多,我深知自己已经不是那可以狂坐三十个小时绿皮硬座的年轻人了。

内燃机车在非电气化的铁路上缓慢移动着,百般聊赖挨到了凌晨两点,列车抵达嫩江站。当背着大包、拿着能否睡觉的补票穿过数节车厢、却发现硬座车和卧铺车间的门被锁上,当然这很正常,关闭的车门来区隔坐着睡觉和躺着睡觉的乘车者。还好列车停站,可以走下车厢在站台走进到卧铺车里,毋须等待着列车员前来开门。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加格达奇,那是一块儿位于内蒙古的黑龙江飞地、大兴安岭地区的首府。九月中旬,绿色、橘黄色、深红色的森林挤满在山坡上,更远处的风景则为浓厚的山间晨雾所覆盖。深夜大站停车的列车进入兴安岭后变成站站停,每一站都是一座林业局的驻地:甘河、克一河...偏远支线的林业铁道是这个国家众多的铁路末梢之一,每天一两趟的列车成为小镇们的生命线、特别是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巨幅的广告牌中断了绵延的山林,红底黄字的标语在雾气中甚为显眼:“加强生态环保建设 构建祖国北疆的万里长城”。

伊图里河镇由一东一西的两片建筑群构成,命名也来得简单——伊东和伊西,中间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一条土路和一条欠缺维护的国道连接着两片建筑。列车沿着穿过伊图里河的铁路,抵达了伊西一隅的车站。断裂成两半的城镇因其两端各自分属着不同的系统,拥有火车站的西边自然属于铁路、而坐落着林业局的东边则属于着“森工”——林业局企业化改制后的称呼:森林工程集团。

1952年,百废待兴的新政权选择了在这片占有着全国一半以上铁路里程的满洲继续建设新的铁路。历经十余年数千铁道兵、朝鲜战争后复员士兵的建设,这条名为牙克石通往森林的牙林线如动脉般插入原始森林中,将无尽的木材通过铁路向外输送。位于牙林线与伊加线交汇上的枢纽伊图里河站也不再仅仅是一座车站,更成为铁路分局的名字:伊图里河铁路分局,是那个时代全国唯一一座以镇的名字命名的铁路分局,担负着上述两条铁路上的列车调度、加挂补机的使命。

伊图里河站

如今的伊图里河早已往日荣光不再,森林终有被砍伐殆尽的时候、山外的世界也早已不如数十年前那样需要着数量众多的木材。二十年前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到五年前的全面禁止砍伐,更令以林业为生的大兴安岭失去曾经的经济支柱。昔日数千名职工的铁路分局如今收缩得只剩下一座机车运用车间,只有那铁路旁尚未拆解的三角线、伊图里河站内十数条的股道还在记刻着这里昔日蒸汽时代的繁盛。

走在伊西的街上,破败的马路两侧房屋上随处可见那七八十年代美学创造出来的招牌。在单位包办一切的时代建立起的小学已经在两年前荒废,楼道里还贴着曾经孩子们的美术作品;而一旁的中学则荒废的更久一些,失去窗户的混凝土建筑如黑漆漆的洞口布满墙面、楼下操场的野草则疯长不停,一位大爷在草中背着手散步,也许是在追忆这里繁华的昔日。

我带着现代城市居民惯性试图在手机上预定这晚的住宿,但在这样一个小镇里无疑是徒劳的。向在山坡上倾斜的伊东向上爬上那么一会,终于见到了一栋本地人口中的招待所。电信大楼的三楼被改建成为招待所,不按房间而是按人收钱,一个人三十元。是的,就是你想象的那种招待所,还算干净的房间里有洗脸盆、带有布制蕾丝套的沙发和大背头的电视机,向窗外一望便是低矮的平房和秋天的山峦。一觉醒来是晚上十点,想要外出吃点东西却发现街道上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昏暗惨白的路灯只能将灯柱子下不大的面积照亮,仿佛人类已经不存在于此。

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往伊东,“在这有房子吗?”出租车司机问我。在前两年鹤岗在互联网上爆火后、东北另一头的伊图里河的房子也小小的火了一把,房价从一两万一套涨到了四五万。司机听说我没有买房子,一直怂恿着我来买一套,“夏天来这住呗、空气好”,最后临下车前,师傅给了我张名片,嘱托我下次来买房子时候要找她。

司机把我放在了伊东的百货商店门口,一层平房的百货商店招牌上还顶着一颗红星,我把这里当作城市中稀松平常的便利店本想进去买包烟,结果一进门却被这里七十年代的装潢和繁杂的货物所震撼,这竟是一间真正的、曾经的百货商店。新式布料、未来世界的招牌下是电插排和热水壶摆放在货架上;服装模特、各式服装的招牌下是众多的中老年服装;颇似中巴车前挡风玻璃般的货柜后坐着年近六十的售货员大妈照看着那玲琅满目的货品;几只小狗在门前的太阳底下打滚,年迈的大娘在一旁谈着家长里短。

大兴安岭森林里的城镇附近大抵都有一座位于山顶的防火塔,伊图里河也不例外。在深秋午后的暖阳下穿过城镇边缘的小房子,从林间的防火带向着山顶爬去,小山坡并不高,不出半个小时便到了这座钢制高塔的下面。足有六层楼高的防火塔和那些中国移动的信号塔本质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顶端的信号基站变成了一座可以住人的小房子、塔身内部有盘旋而升的楼梯便于护林员爬上来。沿着那倾角足有60度的钢板和钢管简单焊接而成的楼梯攀上,山顶的狂风吹动着塔身摇晃着不停,每多攀上一级都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塔顶的风更为凛冽,想要平稳的站立都已经是奢望,然而在塔顶的风景更令这一切都变得值得。小镇被无尽金黄的森林所环绕、铁路沿着那条名为伊图里河的河由远方的山谷延伸进入眼前。没有等待多久,一列火车从伊图里河站开出、长长的汽笛穿过寂静小镇的上空,那还能够开窗的绿皮车由远及近,而又终归远方。

下一站,沿着牙林线搭上继续北上的绿皮车去往满归,内蒙古最北的城镇。

半年后,在封城一个月的上海回看那时候拍摄的照片,是那么美丽、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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