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
三明治

三明治,创办于2011年的Life Writing平台,以非虚构Storytelling形式激发创造力,并将生命故事运用于个体探寻、在地研究、出版策展、声音播客、儿童成长等领域。

我是“杀手”,也是空调工人、五星酒店夜班保安 | 吴楠专栏

程李没想过太久远的以后。他觉得支撑日复一日生活下去的,大概还是“杀手”这个身份。
2022年4月,我给父母家买了一台空调。没想到在网上商城的后台派任务单的时候出现了差错。同时有两拨工人联系我。我后来想不会是遇到了骗子吧?于是给商城客服留言。没想到第一个联系我的工人很快就打来电话,主动加了我的微信。他在微信上说,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处理。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工人和我说,已经协调好了,明天中午他来我家安装空调。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他姓程。

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程李,一个白天安装空调,晚上去五星级酒店当保安的34岁男人。程李的名字看起来很特殊,据他讲,只是把父母的姓拼起来而已,随意得很。程李和我说,他还真的有独特之处,“我是一个‘杀手’。”说完他挤挤眼。原来程李很喜欢看和杀手有关的电影,他经常幻想自己在执行任务,这样会让生活不会那么死板无聊。听完,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文 | 吴楠


空调安装工和那些杀手一样,完成一单才有一单的酬劳,如果没有完成,就算赶到地点也是没有报酬的。“杀手”,程李在心底里偷偷给自己起了这个称号,却不敢讲出口。他把每一次接到派单都想象成电影里的情节,自己则是训练有素、执行任务的人。当程李和自己的老婆说起这个想法时,他老婆看着他,然后呲了一声,“有病。”片刻又说,“你都多大岁数了!”


程李是安徽人,他的老婆也是。两个人从老家出来,没有像老乡那样去北上广深。

安徽人做装修的多。去大城市,吃苦多、收入也高。程李职业高中毕业后,还真在深圳干了两年工人,在车床旁一站就是十小时,其中有两小时是工厂每天要求必须加班的。午休就直接躺在车间地上。

程李结婚后,和老婆商量,来了东北。安徽的生活节奏不快,东北也是。而且这里冬天有暖气,比安徽舒服多了。但在东北,程李想做更自由的工作,又希望有些技术,还能快速上手。和装修比起来,空调安装工显然是更容易短时间内上手、独立干的。

程李这个思路乍看起来没错,但我却不太能理解,“你可以边做空调安装边学装修啊!”很多安徽人都是做装修,这在东北很常见。比如油工,我常听说安徽的油工是非常好的。程李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装修油工从小工干起起码要一年。装空调的话,一个月足够了。而且哪能白天做小工、晚上装空调?学不好也不安全。”

程李老婆去做家政服务,可以保证接送两个孩子的时间,程李则赚钱养家。他做空调安装工是需要上岗资格证的。程李很看重这一点,考证之前还有些紧张。倒不是怕考不下来,而是怕没有了这个证,万一出了问题,会惹来麻烦。

能出什么问题呢?空调安装属于高空作业。保障空调外挂机牢固性的关键是膨胀螺栓。膨胀螺栓基本上没啥问题,问题最可能出现在安装膨胀螺栓的过程中。除了一楼,二楼以上都有坠物的风险。程李口中的坠物也包括了坠人。因此大部分的空调安装工都是两人一组。可以互相帮助,比如在给多层的老房子安装空调时,很多时候需要拆下窗户的玻璃。窗户多半是一米见方的大玻璃,这是一个人独自完成不了的。另外就是空调外挂机比较沉,一个人出去安装,另一个人要用绑带拉住机器和工人。

程李应该是好面子的,一直跟我强调,他不愿意和别人组队。还解释是因为工钱需要对半分。认识了快九个月,他才说,并不是因为钱的事。

那还是在2015年,在一户二楼的老房子安装空调时,空调机没有绑好,在从房间内往外面吊时,加上大风,也不知道是程李还是同事没有扶住,空调外机的外壳磕到了外墙,外壳破裂,墙上的贴砖也掉了一块。

通常是程李负责外挂机的安装,因为他个子更小、体重更轻。那天也不例外。这是一间房龄快二十年的房子,窗户不算小,拆玻璃时有点吃力,怕把二十多年的塑钢窗框弄裂。程李怎么都没想到,裂开的不是窗框。系着外挂机的绑带被窗外的护栏刮了一下,程李怕挤到手,便往一侧躲闪,外挂机就这样磕裂了一道口子。如果这么严格追究起来,其实在房间里负责放绑带的同事也有责任。

正常渠道解决的话,的确需要程李和同伴赔偿。但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只要客户联系客服,说外挂机在开箱时就是破裂的,可以免费换一台新机器。大家都乐得轻松。这样的情况虽不多见,但也不罕见。很多时候,运输家电的工人都是这样处理运输过程中产生的家电破损。

偏偏那天的客户很轴,不肯配合程李。于是需要程李和同伴自己掏腰包赔偿客户。等到真掏钱时,程李的同伴不想承担这个一千元的赔偿责任,认为是程李在窗外没有扶好机器。程李的普通话讲得很不好。他一着急就会说方言。同伴则是北方人。和他吵了几句后,就说听不懂他的话。程李喊了几句,同事却一脸无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程李忽然就闭嘴了。

程李是在那一瞬间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对方都不会同意和自己一起赔钱的。那天是程李掏了钱。当天下午本来还有一个工单,但程李坚持给负责派单的经理打了电话,说剩下这单他不去了。经理是个女人,干了十多年,很懂人情世故,大概也看多了空调安装工之间闹矛盾,听出了程李的语气不善,没多问,亲自给客户打了电话解释,调了别的工人过去。

那天晚上,程李回到家,狠狠看了马特·达蒙的《谍影重重》系列。他从这一刻决定成为独来独往的“杀手”。



2022年8月,傍晚暑气翻腾。距离完成最后一单不到二十分钟的程李,手心汗津津地将方向盘右打轮,让那辆二手五菱微型滑进五星级大酒店的车道。这条弧形设计的车道的宽度是五菱的两倍,程李的动作因此看起来异常丝滑,他似乎置身于某个电影里。

程李是不能把五菱停在负二层的车库的,而是要再往下走一层,到负三层,找一个尽可能靠边的车位。今天他挑选的车位是墙角、紧挨垃圾清扫车。这辆清扫车的价格怕是比他的五菱还贵一点。

程李看起来表情镇定,其实急得一身汗。已经迟到了。尽管赶过来前,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在这个大酒店做夜班保安。程李看了看周围,这个时间并没有车辆开进来。于是,他用力滑开五菱的后车门,把身上被俗称为“老头衫”的T恤脱下、团成一团,擦了擦脖子、腋下、后背,再扔到后背。程李猫着腰,拽出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穿好。衬衫也是潮呼呼地贴在皮肤上,像蛇皮,让程李感觉有点别扭。他低头看了看裤子,迟疑几秒,还是脱了下来。快手快脚地套上黑色的西裤。程李的脑子里浮现的是一幕电影里的场景:

在一个地下车库,一位看似普通穿着的杀手换上了衬衫西裤。他今天的角色是一位西餐厅的服务员。此刻,地下车库里十分空荡,杀手的脚步声坚定而富有节奏感……

有车辆进场的声音打破了程李的幻想。实际上,套在身上的白衬衫和黑色的西裤都是这家五星级酒店配发的,押金200元,不透气,但洗完之后干得很快。显然程李没有自己幻想中的杀手那么镇定,把车钥匙伸进钥匙孔锁上五菱,跑向电梯口。

当程李跑上负一层时,队长已经站在车道旁了。程李知道队长看到他了,但队长不理他,而是向开进来的车辆敬礼。程李小跑着站在队长身边,晃了晃身子,一边跟着敬礼一边低声说,“有点活没走开。”队长鼻子哼了一声。程李有点担心,怕是要罚款,迟到一次罚二十块。程李看着队长没有表情的脸,在心里自我安慰,如果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忍着。毕竟“执行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保安队长当然不知道,此刻把自己想象成杀手的程李的内心戏。程李的态度却变了,他不着急了。杀手怎么能着急呢!程李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红盒子,塞进队长的裤子口袋。“你干什么!”队长一着急,说话还带有口音。“我不抽烟,你抽你抽。”程李笑着把白天客户给自己的那盒“南京”,塞给了队长。

当保安只是程李的第二份工作。白天时,他的工作是空调安装工。程李并不是唯一一个有第二份职业的空调安装工。拥有第二份职业就像是空调安装工们的标配一般。

空调安装工的技术难度并没有操控机床或者车辆维修那么大,加之工作任务和收入挂钩,在淡季,空调安装工们都会找一些力所能及的“第二职业”,有做地热清洗的,有做货物配送的,有当快递小哥的。程李选择了当保安。他觉得这个工作更“稳定”。

除了第二职业,空调安装工的标配还包括了一辆车。当然,每位空调安装工开的车各不相同,代表着他们的性格和生活。程李喜欢通过车去判断自己的同行们。

开轿车的,多半都是有家庭的。他认识两三个开的都是尼桑、丰田、现代,车也都是白色,省油还百搭,可以接送孩子,还能参加聚会。哪怕是紧凑型的轿车,后备箱也足够大,装得下安装空调的工具。

开SUV的,多半是未婚小伙子。讲求一些排面。但通常不是合资品牌,国产的哈弗是最多的。颜色上蓝色最多,红色和白色其次。亮眼、有个性、能装工具,还可以出去玩。价格不过比轿车贵两三万。

偶尔也会遇到开商务七座车的。程李不懂,为什么还会有空调安装工开这种车?也许是平时开顺风车?

似乎没有空调安装工不开车一样。否则整个城市转悠,拎着一大包工具,沉甸甸,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工期忙的时候,上一个活儿和下一个活儿之间,可能只安排了不到二十分钟。要是骑电动车,赶不到客户家里是小事,客户等的不耐烦投诉,那可就麻烦了。

至于程李自己,开一辆二手的五菱,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是安徽人。如今虽在东北打工,但随时都可能离开。买一辆超过五六万的车,将来出手也会贬值得厉害。倒是这辆二手,才一万多,开起来抗造,将来卖了也不心疼。

程李喜欢分析车,大概也是由于当了保安的缘故。当然,他也会时不时幻想一下,这些车的主人如果也是“杀手”,那会是什么类型的?他平时喜欢看电影,看的都是动作类型的。程李发现这点让自己和其他同行格格不入。“别人都是刷抖音,谁还有耐心看电影啊!”程李偏爱马特·达蒙的片子,但没有马特·达蒙的身材和身手。

说到身材,当初面试,保安队长就没太看上他。说他的形象不够好,不能在地面当指挥车辆的保安,只能在负一层指挥车辆。程李纳闷,自己的形象哪里不好了?程李长得有点凶,眯眼、宽脸、一脸麻子。保安队长说,“谁看到你都想躲远点。”

于是在当保安的这部影片里,“主演”程李只有一句台词,“您好!这层车满了!”



程李当保安还没出一周,就闯了祸。那是一辆法拉利。深夜十一点多,开到负一层,正好是程李在岗。程李看到一个主车位上有空位,就让法拉利停了。

所谓“主车位”,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叫法。这样的车位是距离电梯口比较近,或者距离酒店入口比较近的车位。相对其他的车位都更为宽大一些,方便泊车。另外车位上方的灯光也更明亮。

程李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主车位的含义,他是在当了小一个月的保安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些车位上永远都停着车。这些车很可能是经常在酒店住宿的客人的。可那天晚上另一辆法拉利开过来,司机看到主车位上停着一辆法拉利,挥挥手把程李叫过来,“那个车位上的车,让他挪走。”

程李愣了,这不是随机停车吗?怎么还让别人挪走呢?再说,这两辆车不都是法拉利吗?也没有哪个车好哪个车不好的区别。可队长跑了过来,点头哈腰,“他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把您的车位给别人停了。他也分不出来您这样的豪车。我给您找个车位。您明天要用车的时候找我,我给您开过来,您看行不行?”

司机还要说什么,后排却有一个男人声音不算高地说,“就这样吧!下次要注意了。”队长忙半鞠躬说感谢。法拉利上下来的男人看起来穿着很普通,连包都没拿,程李不知道队长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后来才知道,一些主车位是有专属的。保安会在车开走后,将车位拦起来,不要让别的车使用。

程李在心里有些瞧不起队长这副嘴脸,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其说这是一种尊敬,不如说这是一种自保。他记得在安吉丽娜·朱莉演的《通缉令》里,告诉他一个道理:学艺不精也是会被人欺负的。这个“精”,应该也包含“精明”。

那次并不是程李当班,而是在次日下岗前的早会上,队长特别强调了这件事。在前一天的白班上,一辆奔驰的右后门刮了另一辆车的前保险杠。两个车主态度不好,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责任。吵了十几分钟后,僵持不下,居然最后要怪保安,说保安指挥时没注意瞭望。保安辩解自己没有指挥,可车主却不听。保安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说,自己是赔不起车的。在保安队长的嘴里,自己就像一个英雄,从天而降,对两位司机说,他可以调取监控,提供给两位车主。

“下面是重点。”队长强调,“我对两位车主说,他们都是我们酒店的尊贵客人,所以我会把这段时间的车库录像刻成两张光盘提供给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保安可以帮助报警。”然后队长提问,“你们明白了吗?”队长说,客人们需要的是尊重。而尊重就在保安们的态度里。“哪怕你就是演,也要给我演出来!”那天的早会开的时间有些长,但队长非常满意。

程李从那时多了个秘密的习惯。他在白天做空调安装工时,会在工具包上粘上一个蓝牙录像头。他在网上买的,一百多块钱,32G的内存可以存三四天的录像。程李在当保安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

他还回去教老婆。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管控的缘故,程李老婆的家政工作几乎没有了,又找了一个刷楼工的工作。刷楼工的工作分成高层和多层。玻璃大厦不多,一般都是一栋楼的居民联合刷玻璃窗的外面。程李的老婆胆子小,一开始还不熟练,吊到半空,经常刷不干净。程李告诉她,刷不干净就态度好一些,客户只要不扣钱,爱说什么说什么。



程李有时会想,电影里那些杀手,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会做什么呢?应该会像有钱人一样生活。但有钱人是怎么生活的?程李并不知道。他找五星级酒店的夜班保安这份工作时,看中的是工资一个月四千五,以及上一休一的安排。他琢磨,休息那一天,完全可以把疲累“代谢”掉,还能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有钱人的生活。

程李上班第一天,就拿到了新的白衬衫和裤子。这是程李绝对不会自己掏钱买的,也不是自己平时会穿的。但穿起来有点像杀手,这样的新鲜感让程李开心了一些说服了自己。

程李那时习惯用值夜班的看门大爷的工作节奏来揣测这份工作。也不怪他,程李是1990年出生的,尽管我从他的外貌猜测,以为他和我同龄,都是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可车库里豪车虽多,但看不到生活。大家都是停完车就急忙上楼了。

我想体验一下程李的夜班,万一碰到蛮横不讲理的有钱大款,也是非常有趣的奇遇。于是我和他说晚上给他送点夜宵。程李立刻慌了,“这怎么能行!这要是被队长知道了。搞不好就会把我炒鱿鱼的。”他的语气里嫌我事情太多了。

后来程李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对我说他们那里夜班也是有三顿饭的,而且吃的都挺好,不需要送夜宵。程李是在当保安差不多三个月时,同班次的保安看到程李一到吃饭的时间就特别积极,偷偷地对他说,这些饭都是客人点餐时多余的配料,加上当天用不掉的食材,合起来做成的夜宵。

五星级酒店每个班次有将近三十人,和前台加起来不过五个人的连锁快捷酒店不同,三十人的团队分成了五六个部门,虽然工资不算特别高,但管三顿饭加上不需要风吹日晒的工作环境,程李还是挺满意。

“你肯定不能理解,我为啥这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这是一个上班的工作。你懂吗?可以上班的。”程李和我讲这段话时,我坐在他的车上。这车只有暖风,没有冷气。还有一股融合着铁锈味的汗味,让我不太舒服。

“这是一份‘上班’的工作。”我在很久之后才明白程李这句话的意思。那时程李到底是拗不过我,带我去看了他工作的地方。

在那个有地下三层的车库的角落里,有一个狭长的房间,窄得只放得下一张床,连过道都没有。“开门就上床。”程李开玩笑。而同时当班的保安至少有四个人。换句话说,只能有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休息,其他的三个人都要在车库里执勤。虽然后半夜来车库的客人很少,车库里冬暖夏凉,但硬生生站一宿十分疲惫。

白天的程李是没有这样的固定上班地点的。只能依靠手机来领取工作,然后和客户联系,按照客户发来的位置赶过去。夜里的保安则是一个有班次、又固定上班地点的工作。这与每天都东奔西走的空调安装工不一样。程李很珍惜。



但程李也发现那些杀手电影里的破绽,“他们怎么会每次都不扑空?”就连程李给客户安装空调,都经常会遇到突发情况,何况是电影里的“杀手”。

程李来给我的父母家安装空调前,打了两次电话确认。第一次是前一天的傍晚,第二次是出发过来前。他担心跑空。程李说时不时客户会有变化,也不通知他,让他扑个空。“任务失败。”程李笑。

第二次打电话时,程李说大概半个小时能赶到。我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急三火四地赶过来,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便对让他先吃午饭,然后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家也没有那么着急。程李在电话的那端听起来有点高兴。其实我是希望他填饱肚子,干活的时候不会因为饥饿而着急糊弄罢了。

有时任务也会出现变数。一次安装空调的时候,正是七月份,天气热起来。程李猜测客户不想让他用家里的水杯,又没有一次性的纸杯,客户便去下楼去买水。哪里知道回家时钥匙折断在钥匙孔里。

“或许是因为给我买水,才让钥匙折了。而且钥匙断在锁头里,连锁头也报废了。”程李觉得客户很倒霉。他没敢接客户递过来的水。但显然客户不想让这件事情摊到自己身上,于是对程李发了好大的脾气。告诉他,今天先不安了,他要找人来换个新锁头。

程李有些郁闷地把拆箱后的空调机重新放到纸壳箱里。走进电梯里的程李脑子里却是另一个画面:杀手拎着一个不起眼的行李袋,走上屋顶。袋子里面装着的总是一些最先进的武器,然后杀手会手脚麻利地在屋顶把这些武器组装起来。

程李拎着的也是这样的袋子,只是里面装的都是安装空调的各种工具,钻孔机、延长管、膨胀螺栓、空调架……甚至还有一个电线盘。程李独自在电梯里时,忍不住对自己说,“今天的任务失败了。”

可当程李看到手机上显示女经理的手机号码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客户投诉了。除了被投诉,经理是不会主动联系自己的。现在连发工资都是网络操作,面都不需要见。程李见客户的机会,比见经理的机会多。

可经理开门见山地问他,能不能去太原出差?品牌方需要安装空调,大概三百台,需要两周的时间。这一周程李可以赚到小一万。面对这笔酬劳,程李立刻心动了。“不过,”经理又说,“需要你自己开车过去,还要带上一个师傅,你俩一起干,不然干不完。”程李看看自己的二手五菱,琢磨着这车跑到太原再回来,估计也要报废了吧?但经理的一句“油费报销”,换来了程李的回答“去”。

程李和老婆交代后,又跟保安队长请了假,当然需要搭配上一盒烟。他按照导航开到了太原,才发现并不是市内。在这片偏辟的地区,等待完工的建筑里有好几百个房间,大部分的房间都需要安装空调。程李要用的辅材,则需要从太原市内的品牌站点拉过来。

到了站点时,品牌负责人颇为惊讶,“你们有没有派工单?也不能空手套白狼,上来就管我要东西。”程李用电影里“杀手”情节来解释,“执行任务时需要另一个站点来配合,所以要提供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件。”

程李和女经理联系后,女经理说她负责沟通。但接下来的两天,经理没联系程李。程李也没领到配料。他和同伴在周围一个酒店住下。早上睡到十点多起来,出去吃饭。下午就在酒店呆着。到了第二天,程李和同伴出去吃饭,依旧还是一人一碗面,加上一瓶啤酒。

面馆就在酒店楼下。程李去前台买单回来时,同伴递给他一张卡片。上面印一个电话。“这是啥?”程李没明白。“刚才在隔壁桌吃饭的那个女的递给我的。”同伴说。程李立刻明白了,但他把卡片还给了同伴,“你喜欢就去联系啊!”同伴笑了笑。

程李不知道同伴有没有去找这个女人。程李那天特意睡得很早。第二天一早,程李接到了经理打来的电话,让他和同伴去给一个酒店安装空调。“那这里呢?”程李不懂。“不用管了。”经理在电话里似乎有些不耐烦。程李后来想,也许是这个任务比较抢手,被别人抢走了。程李刚挂了电话,同伴拎着手抓饼进来。手抓饼这种东西,成了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的街头食物。“他以前可不起早买早饭的。”程李暗自琢磨,但什么也没问。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程李和同伴要先去一个酒店把空调都拆卸下来,进行清洗和检查后,再送到另一个酒店安装。这个活儿算是脏的,和之前那个安装新空调比起来,相当于干了两遍。通常拆除空调不需要那么精心,但这样的拆后再按就需要比较精心。效率自然会低,虽然每台空调多了二十块钱的拆卸费。

酒店的空调和床铺,往往会在各个酒店间流通。哪怕是新开的酒店,也多半是二三四五手的床和空调。当程李进入到安装空调的酒店时,他发现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房间。虽然这些程李口中的“好看”不过是用墙绘做成星空、海边或者米菲兔,但走进去时还是很欣喜。甚至推开门之前,他会问在心里问自己,这间房子是什么样的?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会喜欢哪一间?

程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带老婆孩子旅行过,他们最长的旅行就是从沈阳坐动车回安徽。但程李想,以后也许可以开车带着老婆孩子从沈阳开回安徽,一路上可以挑一间酒店住下来。这是这一次“出差”给程李的启发。而且在这一次出差中,他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很少会想起“杀手”。难道“杀手”的身份,是大城市无声而强迫给自己的吗?

程李没想过太久远的以后。他觉得支撑日复一日生活下去的,大概还是“杀手”这个身份。毕竟,程李是给酒店安装过空调、在五星级酒店当夜班保安的“杀手”。




本篇来自三明治作者专栏 · 吴楠专栏



阅读吴楠的“普通人”专栏更多作品

24岁的塔吊司机,日工资260元

洗车店老板杨劳动

他在24小时健身房做客服 

在沈阳,一个面馆就是一个平民乐园

那位在早市理发的七十岁阿婆

当艾滋病患者确诊新冠之后

在流水线上,没有任何一根雪糕会被浪费

为了多办一张信用卡,他收留了我一夜

月薪1985块的女保安,和她的“保安学”

一位押送杀人犯的女辅警,月收入2700元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支持三明治,让更多个体表达和独立创作被看见。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