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克制的朋友圈

（原文发表于微信公众号《碎片中的玩笑》）

我平时很爱读科普文。科普文的作者感觉有血有肉的，跟你说人话。虽然偶尔会有被人当傻子哄的怀疑，但也比硬啃一些老学究写的板砖要好得多。

大学时读系里的教材，我一开始还在推敲书中定理的含义，想着想着我的思维就开始发散：这么烂的书是怎么被选为高校教材的？

经过我的严密推理，只可能是两个答案：要么领导们都是施虐狂，要么领导们不识字。

那是我第一次从数学思维引申到社会学思维。我后来一直保持着这种能力，让我的人生受益匪浅。

前段时间刚好有空，便想着自己也写篇科普文试试身手，过一下好为人师的瘾。于是兴致勃勃地开始酝酿写作，在网上到处找材料。

捣鼓了半天，总算挤出几滴勉强能看的墨水，排好版在微信公众号准备上传。

点下发送一看，嚯，还要审核。

这个我也理解，维护互联网的绿色纯净我一向是大力支持。现在的小孩子十岁不到，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拿着手机看年纪是自己三倍大的阿姨扭屁股了。成年人的乐趣，小朋友最好还是不要过早接触。净化网络环境刻不容缓。

我虽然不扭屁股，只写科普，但也要遵守审核流程。它说审核半个小时，那我就老老实实地等。

中间顺便出去散了个步，美滋滋地暗想别人怎么夸我。邻居叔叔从小就宠我，肯定要说我留洋高材生写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微信好友里的学弟学妹，天赋比我高但是修炼还欠火候，多少会有些不明觉厉的崇拜；实验室的同事倒不好说，估计觉得我科研不好好做，跑去网上舞文弄墨满足虚荣，虽然算不上有辱斯文，但肯定没推动人类科技的进步。我一边想一边笑，回家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被绊了一跤。

结果一点开公众号消息就傻眼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下面有一行小字：“此内容涉嫌违反相关法律法规，请修改后重试。”

我满肚子不解。这个相关法律法规是哪条？

我科普水平不够是真的，但要说我科普水平低到违法了，那我感觉也不至于。我导师都没这么骂过我。

可我死想活想也想不明白，那就只能接受这种解释。做过科研的人都知道，当我们逐一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后，剩下的哪怕看起来再不可思议，那也是最后的答案。

是的，我被审核人员羞辱了。他说我科普水平低到违法！

他说我写的科普不配发表在简中互联网上，小孩子看阿姨扭屁股也比看我的东西强！

读书人的清高和傲气一下子就被撩拨起来，我心里的火一直窜到瞳孔，只想和审核人员直接对线。

可是也没有提供申诉渠道，这么臃肿的微信偏偏在审核界面上走的是极简风。

这种闷亏可不能吃。你微信敢毙了我的文章，那我就要开骂。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

百火烧心，我用气得震颤的手打了一段话：

我平时素质挺高的，一般不骂人。我也不搞什么歧视，大家都是普通人，因为境遇不同而有不同的生活和想法。

但是。

我一个数学专业的博士生，辛辛苦苦写了篇本领域的科普文，你腾讯哪里招的无业游民审核，就把我文章给毙了？

我自己也发表了不少期刊和会议论文了，审核我文章的至少也是同领域的专家教授，你腾讯的审查人员看得懂吗？有资格毙我的文章？

你干脆把我公众号给扬咯，爷能玩的地方多得很，真不稀罕你这块破地。

我看了一下还挺满意，是我的行文风格。长句短句错落有致，疑问陈述里应外合。理性和感性在段落里交织映衬，奏出一首悠扬的歌。这哪里像是骂人的话，这明明是献给腾讯的赞美诗。天杀的腾讯把我欺负了，还收到我写的诗，它捡了大便宜。

我一边编辑文案，一边还在和朋友们聊天。我的朋友们也爱写诗，水平都比我高，互相之间有个小圈子。大家创作的诗歌在公开发表前都要同行审议一下，免得质量拙劣，拉低了圈子的口碑。

朋友A说话很有见地，直接秒回：“哈哈，好骂！发！发了过两天再删也行！”

朋友B喜欢与众不同，吞吞吐吐地给我打了一大段话来纠我的毛病：

“我觉得你写得不好，意见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

1. 你歧视无业游民。无业游民怎么得罪你了，凭什么要挨骂？
2. 你暴露出了数学博士生的优越感，这让人很不舒服。
3. 你天天刷leetcode题，难道就不指望进腾讯？你现在骂它，到时候可别真香。

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别发了，没有必要，显得很没有风度，和你平时朋友圈的人设不符。”

发个朋友圈也要站队，我的人生怎么这么难。

朋友A是那种一起玩很尽兴的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敢先喝一杯酒，他就硬要灌自己两杯下肚。

朋友B就有些讨厌。时时刻刻摆出那种满腹经纶无比正确的样子，喜欢当同龄人的教导主任。时不时给你来一句无比头疼的话，还觉得你应该感谢他对你的指点。

有一次朋友A有件大喜事，喊我们几个一起喝酒。朋友B平时滴酒不沾，在桌边一个人偷菜吃倒也没人为难他。那天朋友A喝多了，有些上头，就拧着酒对朋友B说：“你真不来一点？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喝一点点对身体也有好处的嘛。”朋友B直接就回敬一句：“酒精是世卫组织癌症研究机构钦定的一级致癌物，我建议你一滴都别碰。”

气氛一下子就微妙起来。朋友A也不好发作：要讲理，朋友B的话是对的；要讲感情，别人酒都没喝怎么会跟你讲感情？后来聚会就不欢而散了。

朋友A后来找我，问该不该和朋友B绝交，以后出去玩就不带他了。

我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些路可能比较泥泞，你少走也就是了，放在那也没啥损失。”

劝完朋友A之后的几天我碰到了朋友B，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朋友A总叫他泥巴路，要我帮忙解读一下这个新绰号的含义。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周围很多人觉得朋友B的爹味重，我倒是无所谓，待人真诚就行。只要允许我还嘴，谁能占上风还真不一定。

我怕的是那种不光爹味重，还仗着自己力气大不让你还嘴的人。这种人一般不爱刷牙，一说话就是一股前朝遗老的尸腐味。还好我来法国后就没再碰到过了。

说回这条朋友圈的事。我冷静下来后想想，朋友B确实一如既往的有道理。互相尊重，平等待人是我一向秉持的价值观，我自己也很讨厌有优越感的人。所以对他的批评，我自然只能全盘接受。

但是。

出于尊重知识分子嘴硬的传统，我偏要辩驳几句。

1 关于歧视无业游民

我并不歧视无业游民。因为硕士毕业后，我也当过小半年的无业游民，知道那种感觉。

硕士的最后半年，我在一家大银行实习，弄得我心力交瘁。实习结束后我也不找工作，不投简历，就靠着实习时攒下的积蓄每天瘫软在沙发上打游戏，顺便干些不体面的事。

游戏角色死亡的间隙，望着逐渐暗淡的屏幕，我在想，我会不会烂在这个屋里。

从鲜花变成牛粪，牛粪化为尘埃。

偶尔和爸妈打电话都想开个变声器把自己藏起来，生怕他们听出来我在撒谎。

但我很善于逃避现实，顺便挖掘一些并不存在的优点来鼓励自己。

我小嘴挺甜，身子骨还算强健，待在法国也沾点异域风情。巴黎遍地都是珠光宝气的富婆，难道我还能饿死不成？

于是又拿起游戏手柄，盯着电视狂按AABB。马里奥的红光照在我的脸上，直到被一个飞来的乌龟壳砸死。

还好生活的乌龟壳砸歪了，我的人生还是进入了下一个关卡。

所以我并不歧视无业游民。黑人之间可以互喊尼哥，我嘲讽一下曾经的自己有什么不可以？

2 关于科研工作者的优越感

我没有科研工作者的优越感。我对自己的专业领域，实在是羞愧到自卑。中间不知道想quit了多少次，发的文章也都能拧出水来，毕业都成问题。

再说科研工作本身有什么值得优越的？很多外行人隔远了看科研是一个白色圣塔，住里面的人背上都有翅膀，头顶都带光环。内行人天天看着圣塔上面的鸟屎，还生怕它掉下来弄乱了自己的地中海发型。

有一种病叫巴黎综合症。满脑子粉色泡泡的人来到巴黎，结果乘地铁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浪汉对着铁轨撒尿，那玩意儿还翘得老高。脑子里的粉色泡泡全部炸掉，整个人都变得精神错乱，认知失调。

我在巴黎读博士，这种病我怕是要得两次。还好我脸皮厚，抗体多，混着混着也熬到了现在。

但是吃饭砸锅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现在还没毕业，行当里的事还不好说。大家看见别人饭碗被砸都很开心，但我还没见过主动砸自己饭碗让别人开心的人。

所以我没有科研人员的优越感。没有白色圣塔，只有一个掉漆筒子楼。

3 关于得罪腾讯

这一点比较不好反驳。自己是理工科的学生，一路读到博士，leetcode也刷了几百道题，有机会的话是不是该考虑进腾讯过人前显贵人后受罪的生活呢。万一面试被分配到审核岗，部门leader板着他的油脸，问我如何用NLP技术过滤网络上的阴阳怪气，那我还得赔上职业式的微笑，舌吐莲花神采飞扬地解释我对这个独门绝技的深刻理解，以及如何赋能语言模型开拓生态闭环。那可真是打了自己耳光了，难搞，难搞。

不过转念一想，我编得挺甜，还人前显贵，人家腾讯多半也看不上我。未来的耳光太遥远了，没必要提前贷款把它抽自己脸上。

所以我还是要嘴硬：腾讯我不怕得罪。反正我不一定去（得了）。

以上就是我针对朋友B言论的全部辩驳。泥巴路毕竟还是没有我高明。

可是我既然接受了这个批评，那这段话是不能再发了。于是我写了一个新的文案，从愤怒者升华为思考者：

行吧，现在我写个本专业的数学科普文都发不出去了。

我开始想骂审核员，后来一想不对，该往上骂腾讯。后来又一想，不对，还要往上……

写着写着我发现自己开始脑壳疼。有一个无形的天花板抵住了我上升的思维，阻止了我语言的组织。我感到非常缺氧，便决定还是暂时离开这个过高的海拔。

所以绕了一圈，我还是要吃闷亏？

那可不行。理工科学生碰到难题就逃跑，怎么成事？我们要钻研它，理解它，消化它，排泄它。

我开始思考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通过审核。

修改文章？不行。文章是我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的刀子。

只能先分析一下审核系统是怎么一回事。高冷的界面只有一个信息，就是审核时间需要三十分钟。

我豁然开朗。

腾讯的工程师朋友个个聪明绝顶，要是开发的系统审个文章还要30分钟，早被下放到富士康打螺丝去了。这铁定是外包的人工审核。

很多时候我们认为系统是依靠规则运行的，那些规则硬邦邦，很难撼动。

其实不是，系统都是靠人来运作的，而人是软绵绵的生物，千差百异有着数不清的弱点。

那么我该怎么做？那就是继续提交。每天发的公众号文章浩如烟海，系统必然是随机分配给一个个审核员。每个审核员的背景不同，思维不同，态度不同，说不定换个审核员我的文章就通过了。

果然又过三十分钟，文章通过，直接发布，一字未改。我又开心了。

我在想审核员1号和审核员2号到底谁看懂了我的文章，谁没看懂。其实很难说，我总觉得他们的心也不是冷冰的钢板。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抱着这个幻想我晚上才能安眠。何况，谁又有本事把我这个幻想给证伪呢？

所以我要谢谢这些审核人员。

谢谢审核1号大哥毙了我的科普文，没有您就没有我现在的这篇文章。我不光要谢谢您，我还要谢谢您全家。

谢谢审核2号大哥放过了我的科普文，我就单纯地谢谢你。

希望不要有审核3号大哥和审核4号大哥来继续打扰我这篇文章了。我事情很多，没时间在这里四处作揖谢来谢去的。

何况谢谢这个词在现在的环境，说多了也容易变味。

那首之前挺流行的歌怎么唱来着：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附录

证据

疑似朋友A原型

疑似朋友B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