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阮卒

阮卒写小说。“我可能是错的。” 期待出版机会。联系方式:评论区,或E-mail:ruanzu@outlook.com

短篇:金苹果

写作/阮卒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远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不时有戴着口罩的行人路过,抱怨着醉酒者发出的嚎叫声。流行病爆发的时候,街上空得吓人。月亮像一只白色的气球,从一丛树杈飘向下一枝。行人们并不抬头,只想快点回家。时不时,一辆车停下,下来的人摘下口罩,点起了一支烟。

“等我一毕业,我就去整容。我妈已经同意为我出钱了。”说这句话时,她背对着他。从前,她会在这个时候抽一支烟,而现在,她只想睡觉。

作为躺在她身边的唯一听众,听到这句话,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要整容,整容完了戴上口罩?但你又想改变点什么呢?

这是他欢乐的街道。他在这里寻找永恒的答案,而现在,好像不是了,她似乎就要将他驱逐出境。

如果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为她美化自己身体的行为掏腰包,那应该是他。所有的事情都有人为之掏腰包,谁会拒绝呢?当然这需要一些代价,但真的,谁会拒绝呢?但现在,她妈妈出现了。

她的房租,她的旅行,她的化妆品,她的整个衣橱……他买了这一切。现在她要整容,却去找了母亲,她不想在整容这件事上亏欠这个男人的人情。

她不是为了他去整容的。她想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形象。

他盯着她裸露的后背,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知道自己会表达出来的态度和那种态度所指向的答案,于是,她沉默。他从她的沉默里明白了她所想要避免说出来的内容。但,问题已经问出口了。

他们沉默了几秒,仿佛谁也没说过话。他关上灯,仿佛我们故事到现在无事发生,他的今夜已经结束。他本可以操她,让她说他想要听的话。但他已经浪费了这次机会,他没有信心能再来一次。他等待着,她呢,应该是特意等到这会儿才说的。他回想起她刚才殷勤的样子,越想越窝火。

生气了一会儿以后,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只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勃起。

他曾经试图从她身上买到他的妻子所不能给他的东西:爱情。

那里曾经有过他所期待的……她就像那条他想要独自游荡的街,有人,但没有人会挑战他的懦弱,也没有人会嘲笑他的缺憾。同时,也没有可以的恭维和迁就,只是任凭他徜徉其中,一条种满了果树,结满了果实的欢愉之街。他会在月光下抓着她的臀部,端详窗户投在上面的阴影;他会溶解在她的怀抱中,将头枕在她的乳房之间,就像那是他充满了香味的床褥,就像带着香气落在面颊的叹息;一个骄傲的女人,但只等待着他的征服,无需命令,因为早已唯命是从;他喜欢凝视她若有所思的双眸,而不用去理解她,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毫无保留。当然,他依然会温柔地倾听她说的每句话,但只是像倾听一阵风吹过那样,漫不经心,直到入眠。

那些野蛮的话语,也曾充满过他的耳朵,让他想要将耳朵留在她的嘴畔;那具并不受他控制的肉体,也曾乖巧地缠绕着他的身体,让他想要把自己也永久地寄放于她的体内——

“我要成为你最难忘的女人。”

无论外面寒风呼啸,还是热浪升腾,我都会像一只鸟,落在你的肩头。我会坐在草地上,我会走在湖水边,我会依靠在桥边,用所有的姿势吸引你走近。我会吻你,我会让你的灵魂被我占据。我会用刀子将你划拉得稀烂,占据你的生命。我不在乎你的妻子,那只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一刻,我是一口井,我是一座坟墓,将你和她都埋葬在其中。

他撕咬过她修长的脖子,因为他是那么欣赏,仿佛鉴赏一只长颈瓷瓶,就像济慈的诗歌曾经描述的。同样的,还有那享受她的每个温柔的夜,她就像一只夜莺,也曾歌颂那激情与侵犯中仅存的温柔。

他知道这是一种奢侈,他像欣赏遗迹一样,欣赏这种基于顺从的野心——这是她妻子身上不再拥有的:妻子总是过于温和,但却自行其是,因为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也习惯了给予。而这种时候,你会渴望大费周章之后,更加彻底的顺从。就像一条狗或者乌鸦、鹌鹑、穿山甲之类别的什么东西,在你的门前出现,你没来由地希望它出于某种特别的情感,冷落他人,却独独来蹭你的脚,仿佛为你而生;当它蹭你的脚,你又会希望它舔你的手指;当它舔你的手指,你就会产生更加疯狂的愿望:这条狗为什么不是个女人呢。爱情,本来就充满了癫狂——这好像也没错,当你称之为“爱情”的时候。

而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那种癫狂随即离开了他的内心。

他知道金钱不能买来爱情。他知道这是一件验证过千百次的事实,但他想知道,金钱和爱情能否并存,以他手里数量的金钱,和他所能竭尽的方式去。他告诉自己,一切和那些失败的故事并不相同。而在爱她的时候,他总会怀念起小说或是神话里的各种人与工具的深情——

他器重她的能力和活力,她是他的一把利刃;

他依赖她,向她倾诉自己的懦弱,她是他获得的铠甲;

他不去干涉她做爱以外的事,她是他最忠诚而聪慧的犬。

然而这一切,换回的,却是想要整容的打算。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趁着外面的灯光——他喜欢拉开窗帘做爱——凝视着她的头发,他想着想要改变一切本来是他自己,她才是被卷进来的人。而现在,他的所有尝试都归于徒劳,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强而有力的纽带——爱情,并不存在;金钱,大有人能够给予更多;家庭?孩子?他从来没有胆量与她拥有那些,而现在,这些看起来也更加接近自作多情。

我太自私了,现在,轮到她想要摆脱我了,就像我曾经想要摆脱我的妻子。我做错了什么么?我的妻子又做错了什么?但我们代表的相处和生活的方式已经被抛弃了。我的妻子,她已经隐约感到了这些,她没有离去,但我已经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我,真的被抛弃了。

剩下的,只是等到她毕业的那一刻。甚至在那之前,如果他够识相的话。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意外这一天的到来,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线索忽然在此刻连缀了起来:是啊,一直以来,她总是这样,从不知某一天开始,自信起来,好像真的有了自尊。总在对他认为她本不该产生兴趣的事情产生兴趣,换句话说,至少在他看来,总是在寻找一个离开这段关系的借口。

对,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借口,一个离开的借口,一个破坏这种来之不易的稳定的借口,一种忘恩负义的借口。她学驾照,她看向月亮和她对话,她怀疑自己是否一个双性恋,她同情那些现实并称之为没有自由……冠冕堂皇,而这一切,都是借口。

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他想。

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错,毕竟,她还杀掉过她的猫。

此时,她看向窗外。他为她可能思考的一切感到愤怒,他试着把她当成一只望向窗外的宠物,窗台上的一盆草,一种租赁服务。

他曾经认为这是一种因为金钱而变的简单的爱情,现在他能明确感觉到的只有厌恶。这完全没有公平可言!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为半个小时前的自己感到难过,为半年前的自己感到难过,为掏钱时候的那个自己感到难过,为自己掏出过的所有钱感到难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这段关系,都是为了建立一种全新的爱情!她难道不曾配合过吗?她没有享受过这种关系的好处吗?他说服了自己,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走向诈骗犯的奋斗者。你没有钱,虽我不富,仍会慷慨解囊;你没有自尊,我可以极尽恭维;你没有自由,我也可以给你……你原本只是一个注定要成为护士的烂女人,而我却称赞你,给你勇气,让你重拾信心;我拥抱你,几乎给了你重生的机会;我不缺少女人,却唯独让你从一个安于现状的女人燃起希望,甚至这些希望的实现都无需你操一点点心。而现在,你竟然忘恩负义,想要挣脱这一切。

他是多么深情的一个受害者啊!仿佛她正用后背凝望着他,在心里嘲笑着,想着总有一天自己赚够了钱就可以离开这些愚蠢而贪婪的金主。

一定是这样的。

那是他买给她的猫,当她还是一个护士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她想要一只“可爱的猫咪”,而后来她承认自己亲手淹死了那只猫。

她洗完了澡,特意穿上了旧T恤,抱起猫。当猫靠近鱼缸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发出哀嚎,撕咬,后爪钩在了她上衣的纤维里。她伸开双臂,让猫离自己远一点。一阵狂乱中,猫被摁进鱼缸里,挣扎,爪子划破了她的手臂,血在鱼缸里,被气泡冲开。她继续伸直双臂,更是将整个身子探了进去,灯光带着温柔降落在她僵死的后背上。她知道松手了猫就会从鱼缸里面挣扎着跳出来。过了一会儿,猫不动了,她把它拿了出来,就放在地板上。重新提醒自己开始呼吸。

好了,结束了。

她有些虚脱,慢慢走进洗手间,这反而显得十分庄严。她开始清洗伤口,用肥皂,然后看着水从伤口淋过去,带着血丝,飘摇着接着流出来。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水鬼一般煞白而丑陋的脸,想了一想,决定解释这些伤口是试图把猫从鱼缸里捞出来的时候被挣扎的猫撕破的——这几乎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谎言,因为至少从外形上看,她更像是被溺死的一方。

她回到房间,呆呆地看着猫湿乎乎一小团的尸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一个厌倦了表演的演员,刚刚结束了疯狂的表演,回到了没有观众的后台。她知道猫是无辜的,她恨透了自己,她也知道,未来的人生里,她将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自己的残酷,自己的懦弱,带着悔恨和不断想要否定自己一切的平静。

“你给我买的猫死了。”

电话里,她意识到这个说法相当无情,于是,她补上了猫的名字,说完,泪水自然地流了出来。

鱼儿还在混了血的鱼缸里游动。仿佛在紧张血是否是一种有害于他们健康的东西,而她只是凝视着他们,犹豫要不要杀死他们,犹豫着自己的血液是否是一种有害的东西。

后来她坦白了,有一天,在他绝不可能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一丝不挂地向他坦白:

“其实(一只猫的名字)是我溺死的。”

他掐住了她的脖子,感受着她动脉的搏动,并向这种搏动中传输着自己的宽容。他并不知道,未来的人生里,他会经常回想起这一幕,但并不会觉得自己残酷,也不会带着悔恨和想要否定自己的平静生活。我猜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充分地拥有过那一刻,这与她并不相同。

现在,他感到自己能够感到她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他拒绝接受。他努力的收缩自己的下身,无济于事。

恼羞成怒再一次占据了上风。此刻,他不关心她的逻辑了,他不记得哪个哲学家有教过女人杀死一只无辜的猫。毫无人性,这一切,和她背后的思想必定是错误的。他需要发起一场辩论,从哲学从正义的角度战胜她,从而阻止她去整容。

“你应该成为你自己。”这句话好像无懈可击。

然而,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里,男人们更愿意成为自己,而女人们总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成为截然不同的人——

让屁股以健美的方式大一些;

让屁股是淫荡的方式大一些;

让屁股以利于生孩子的方式大一些。

只要屁股大了,似乎就可以同时成为雅典娜、阿弗洛狄忒和赫拉,因为男人们追逐的是屁股,而不是女神。当初,她们三个为了抢夺金苹果而落入了纷争女神的诡计。随后作为裁判的帕里斯毫不意外地收到了另外两个神明的报复,最后,为特洛伊招致了毁灭。如今,一切都变了。优雅、性感、权力,这一切都经由人类的双眼,转化成为了硕大的臀部。勤奋的女人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省去了帕里斯的烦恼——这正是人类从特洛伊战争之后最大的进步:

鉴赏女性的角度变多了,批量生产的金苹果从挑起争端的认可变成了锦上添花的激励。

帕里斯可以随便挑了,因为金苹果有一堆。她想去整容,似乎也不无道理。金苹果多了以后,女人自己就成了金苹果。对于男人,也许上面刻的是类似“献给世上性能力最强的男人”。

他转念想了想自己——

他并不渴望婚姻,但他结婚了。是为了……他不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把话从嘴边咽了回去。他知道:在他无法战胜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语能否战胜她。

困意袭来,他知道今晚已经结束了。他看向天花板,看着上面的纹理,看不见。他看着方形的吸顶灯,想起有一个角的灯泡坏了。他凝视着,等待着入睡,他意识到床上躺着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他想,这个世上注定也有别人有想要整容,肯定也有另一个花了钱曾经和她睡过的男人在为此烦恼。

“那想整成什么样子呢。”

“自己不讨厌的样子。”

“你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啊,从来都不。”她几乎立马回答,沉默片刻,“嗯,所以,我甚至可以整成你的样子。”

第二天,他又可以勃起了,然后又不可以了。他赶紧离开了这个让他烦恼的地方去工作。

又过了些日子,他也想到了摆平她的好办法,虽然从别的评价角度,这可能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说服自己的方式是,到时候,他不见得会那么做,但有办法总好过没办法——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有权选择。

再后来的一天,他毫无办法地梦见她整容成了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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