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 Nachtstück
EB. Nachtstück

INFP 太阳天蝎

他连同河马一起被煮死

我在学校的记忆不知从哪一天起,陷入了一种人的汗液溅入遗落在沥青路汽油的混乱。就连认识陈进才那个夜晚,也像被未知的外来物种清洗过脑子,再植入全不相称的奇异晶体和枯枝败叶。

记不得是在一个猫群集体跃出草丛捕食学生的凌晨,还是在一个夜空不断吞并灯光的暗夜之夜(甚至有人传说鬼魅穿梭于礁石似的人影之间),学生们各怀目的到足球场中央摆摊,举办社团活动。最宝贵地带已为一巨型舞台所占,四面环绕小摊位。我询问路人,并没有节目单或预先安排。也没人承认自行搭建了舞台。于是舞台成了个谜。我将覆盖红布由垂落至草地一边掀开,发现成百上千个带繁丽纹路的蛋,正藏匿于这无边漆黑里,似乎望不穿铺排的最末尾之蛋。我直起身子,看了看台布上方,舞台上站有六个辣妹像要开始跳舞,六个人分散站开,相隔一米多,已然用尽舞台面积。我再弯下腰探寻台布和木质搭板之下,仍是由近及远渐消隐不可见的巨大数目的蛋。一上一下,宛如两支不同曲调翻转织就的地带,那块薄只几厘米的木板支在铁架上,也似着了魔般涂上了灰色气流晾干而成的漆,变为一道随时撕开口子的界限。我退开几步,正凭本能要找寻学校保安的身影,音响射出一道男人声音。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陈进才的嗓音,好像在他喉咙里有个沙漏碎了一角,沙粒疯了往外闯。他站台下手持麦克风,说这舞台是一种恩赐,一种远方的馈赠,一个由天而降的礼物。他说完要绕到舞台后方,打我面前经过。我拉住他问,你真怪,为什么说这些话?他说,因为不详的蛋已经埋好了。我正诧异(此君竟知道布尔加科夫,我暗自兴奋地意淫我们能够像垮掉一代那样合写小说),他用脚尖踢踢红布,那后面是蛋。而后他背对我向远处走去,某种迷眩袭上我的头,再看不见陈进才了,连暗夜亦趋于深不可测了。

有时突然落雨,那些云层在某个时刻就只会生产酒精了。周围是几百人瞪大了眼,专注于舞台的表演,奇怪是我站着,双腿仍有力可使。此时台上有三人,两个扮作大臣状人物一左一右,似扶未扶那着皇袍的瘦子。三人不动半分,垂目无神盯着观众。他妈的不会是死人吧,还是说几个亡灵披挂明显劣质的戏服,坐高铁吃着糖葫芦临幸我校?观众鼓起掌,掌声很有规律,严肃有加。我推搡着步出人群,像见到存在于那时刻的装饰,又像所见所感,全属于某次蒙尘记忆的片段链条。

我看向凭空多出的烁闪通道,在缀灯扑朔换色之际,从其中满溢出铁锈水,落到踩踏得已显荒秃的草地。我突然想象(也可能盲目地回忆)有个融入阒寂摊位背景的女生,安然半蜷着身子,坐在一只红色塑料方凳上。而阻碍我走近的,除了她面前飘浮、写有“从1写到600即可进入铁屋”的广告白板,还有如同漫长时间的彩灯小道。由红转蓝由蓝转绿由绿转紫,纷纷展示虚饰后废弃状态的此间百物:停止(无限)运转的灯泡、A4大小方格纸从“1”写到深渊的繁密排列、顶部膨胀快速生长菌群的深蓝色帐篷。

依稀想到陈进才一副置若世外的样子。陈进才问我,如果我让你来写,你会写什么?我说,写我体内某根琴弦断了,接着我眼花了。他说,哈,你从头到尾是个傻逼。我不满,就问他那该写什么。他说,你真的,傻逼了一回,你确信你是眼花,还是因为断掉琴弦,然后从一个幻境坠楼一样掉到另一个幻境。他又说,你要写诡异的蛋,写莫名其妙的舞台表演,写灯光,写灯光下惨淡的事物,写我,重要的是把我写下来,再烂也没关系啦。但明明是普通无聊的学院活动。可我目睹盏盏明灯依次升起。吊挂玩偶般银灰铁皮的摊位里,那女生说,写下数字就能拿到奖品哦,你试试。她指指广告牌。我问,你们没写清楚,奖品铁屋是什么?铁屋啊,就是……就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陈进才突现说。我想这原本是个春梦(关于我和摆摊少女的美丽遭遇,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遭遇索尼娅),奈何陈进才闯入我们喧嚣边缘的寂静。我问,什么鸡巴意思,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陈进才叫我转过身看看。我回过头,彩灯全灭了,路像是一具把胆汁喷吐完毕的死尸。遥远(远得不在此刻)的夜空中,几百件蓝色制服呈展开状,濒死蝴蝶般悬浮。我下意识说,介于航天飞机和制服所属学生之间的,是一种随时卷入泥石流的、腐化病态美的职业精神。关于这个职业精神,陈进才补充解释:我们从穿上没有号码的制服开始,就背起了纯粹物质。我说,你的这个纯粹物质,很像虚无缥缈。他说,大概是融合扭曲一切现有秽物和高贵玩意的统称。他又说,所以我要你看见锈迹斑斑,还要你用犯罪隐语参与进来。

陈进才的脸倒映出火光,是悬空的制服瞬间起火,一股妖异夹杂在坠落物件当中:六四式手枪、七七式手枪、裹着粉笔图纸的伪装子弹、伪装子弹、伪装子弹……陈进才掏出一包五叶神,给自己点上一支,形如将死之人,大口猛吸。他说有次经历是被青苔蒙蔽了还是怎么的,这个时候说出来,显得好怪。

他是被安排至茂名一间公安分局实习,尽管同行的有九个同学,日常随师兄工作还是自己一学生居多。中午时他隐约瞥见几公里外的海水蹭蹭上涨(没有云层,太阳搁那笑得诡异)。师兄打来电话:进才,我发了个号码给你,等下打给他,他会载你过来所里,在那之前到206柜子拿那份绿边塑料文件袋。陈进才说:好。师兄说:记住不要给别人看。陈进才说:好。师兄说:如果有人问你这装的什么,不要说。陈进才说:好。师兄说:领导问就说不知道。陈进才说:好。文件袋里有几本笔录复印版、一支录音笔。宿舍楼背后的停车场,摩托轿车如同拼图错位,泥浆印在灰银发动机、脚蹬子表层同时,拖了几个长尾巴铁链,陈进才说一条小蛇刚钻入草堆,蝎子蜥蜴就取闹般爬上晾晒制服,小口小口地啃咬。准备载他的辅警看上去年纪与他相仿,把一辆朱红色女装摩托推出来,拉开坐垫盖,递给陈进才一顶帽子。艳红的渔夫帽。两人坐稳了,摩托很快驶入一条两边堆满建筑原料的小路。陈进才对我说,那会儿他头顶一红帽,显眼得不能再多点了。在惹人注目这方面,摩托小哥可谓无心插柳。或者说他可能故意为之?陈进才觉得那抹红色飞上小镇街道,所有晒得黝黑的人都将注意到他。那些掉漆的店铺招牌,那些推车玻璃后吊挂的肉(牲畜,猪,狗,羊,有没有可能混入了某个患精神病男人或女人的大腿肉?而那条大腿实际上经过泥头车和人心的碾压,早成了萎缩、残败状),那些偷偷睁着眼的没胆子的小事件,大概把他扯进了蓄谋已久的命运节点。他猜疑身前同伴已暗地里做好勾当,向开赌场绑架作案的在逃团伙透露讯息,他们就等着发现突兀红帽(宛如红裙女孩行走于《辛德勒名单》生死边缘、黑白默然噩梦之中)。接着一个绰号“老鼠”尖嘴家伙做手势,摩托入巷,逼仄空间窜出五六个瘦削中年男人。陈进才和同伴被隔开了,他看不见同伴,只是自己遭团团黑影裹挟,瘫坐潮湿地面,眼瞧这群人温柔地取出笔录一页一页翻看。神态有几分大佬样的矮子,细细看却有些知识分子气质,手指洁净修长。陈进才望得入迷。大佬喊人把刀带来,嚷着切啦切啦。难不成把陈进才一个实习学生(虽说已涉及案件的剧毒旋涡)当作夏日冻西瓜啦?如果要说陈进才活过的二十多年,有什么站立生死天平摇摆不定的时刻,除了被从子宫强行挤到人世,就是眼前这怪诞一幕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解释陈进才的死亡。民警们,做材料的,跑派出所的,住一间宿舍的同学(他们惊慌未定地查看手机微信,而后仰躺塌陷的床,日常瞪着蟑螂还有为空调水淋坏的某领导题词),载陈进才的辅警,黑老大,虾兵蟹将……每人讲出一则关键信息,死者同样面临破碎支离的经历所掩饰,为人所难了解接触的困境。

记得我和陈进才在一次文学社活动中,他说他在写一篇模仿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的小说。他说,但我写到一半,读来读去就觉得拙劣死了,简直没救。让我来复述,那故事大概是这样:我(一个没有姓名的人)行将死于失血过多,由于怨念或是出于对联合致我惨死的体系的反抗,把剩余的几分钟拉伸成为黄昏到第二天黎明前共十个小时,我踏上了探寻真相、同时确认自我的道路。

几段对话打断我和陈进才的交流,有人讨论什么历尽千帆归来仍少年。接着我又听见充满感情的朗诵,“但见今日是辉煌,我辈牵手迎难上。不问西东有强敌,只怕我辈惧受伤。”这突兀的话语好像一下进入了陈进才的文本。我终于无比接近真相,那一刻腹部的刀口小兽似的一张一合,刚落过雨的街道湿漉漉而空无一人。不过理发店和美容店仍开张,牌子的粉色灯光深浅不一,坠入碎石离散的积水路面。一顶女式米白色遮阳圆帽躺在路中央。我捡起,暗想帽子主人经历些什么,回溯她存心弃帽、从疾行摩托飘走、被劫持、被杀死的各种可能。我走进理发店,内有三个人,两个女店员、一个男性体型顾客。角落里洗头妹正替顾客按摩头部,两臂挡住了顾客脸。空闲的女店员问,剪发?我问,你们这店开到多晚?她说,不知道,我从来不看时间。我问,给我剪完要多久?她说,也不知道,反正你一看就不是来剪发的。你最好别再追查下去了,躺平的男人突然说。

然后陈进才是这么写的:那个男人坐了起来,竟长得同公安分局局长一个样,也在这时我才发觉局长和学校院长有极相似的脸。我说,那怎么不写这洗发男人就是局长呢,局长也是院长稍作易容甚至化装而成。陈进才说,他们不可以是同一个。关键是他们就是同一个。故事也在这地方中断,永远丧失了博尔赫斯的原有设定,自行切腹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飞机好像全坠毁了,由内及外空荡荡的,学校操场静得很。我意欲用另一个结局接上陈进才的小说,就趴在草地上,就着黯然灯光掏出纸笔写了起来。我还要改换原有的叙述人称。

到了夜晚,什么都不再存在。吃人的猫、持刀抢劫的黄毛烂仔,亦或是学生(有人溜达到楼顶拍景却被收于法术葫芦般的单反里头,有人恋爱着就成双掉入下水道,有人睡觉,他们将梦见陈进才)。无论梦里还是现实中,陈进才奋力爬上一条梯子。而梯子连向某颗要用余光看见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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