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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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岸游鱼|短篇小说

     撰文/阮卒



 故事的主人公是和我家庭相关的一个老女人,这点我可以确定。她曾经向我的曾祖父母借钱,似乎不止一次——年幼时,父母如是告诉我。后来,也许发生了一些事,她再也没有出现。由于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区分现实见闻和自己的想象(现在也未必就能了),所以,以下这段基于两重记忆的叙述可能会出现有悖于各位一般认识的地方。不过,根据经验,我们也都知道:合情合理并不有利于事情真正发生。反倒是很多事情,它们发生了很久,我们却依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至少,这个未必真实的故事是以最诚实的方式讲述的。


      河水安静而肮脏,穿过封闭的乡村,成为了这里的水源和神明。它从默默无闻的上游来,然后汇入淮河,拥抱比现在壮阔不少的前程——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它对于这个村子的事情提不起什么兴趣。村民掘出血管一样散开的沟渠,把数量可观的河水引入农田,它竟完全不上心;刚出生的女孩儿被父母丢进水里,为自己哭个不停,它也装聋作哑,只是专注于快点走开。有这样一位放在今天已经被告上法庭的保护神,这村子出点妖怪倒也理所应当。


      这里的人令人意外地有着相当现代的意识,十分讲求效率。他们往往十来岁就纷纷结婚,并将自己生龙活虎的肌体转化为嗷嗷待哺的婴儿。好在这条河虽然不喜言谈,但实用方面还算靠得住:里面的鲢鱼疯了一样地长,禾苗见了这条河的水也长得精神。这里的村民得到了这样的保证,更是放心大胆地把祈祷的热情投入到了生育中:一个、两个......四个、五个,有的人家甚至有七个——睡觉不小心翻身压死的两个除外。


      故事的主人公当然也不意外地年轻有为。作为一个能干的孩子,她十五岁就被嫁了出去,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对剧情发展不多过问,顺从地把命运托付给了素未谋面的男人。后来,遥远北方进行的战争召唤去了他的丈夫。出人意料地,一场她无从见过的战争,竟然像巫术一样,将她丈夫的妻子换成了另一个女人。


      消息传来时,已经没有了半点商量余地:他在军队里和那女人结婚,现在已经有了孩子。她也无处去商量:战争结束后,提了职位的丈夫和新的妻子直接去了云南驻扎。因为没有结婚证,连回来找她离婚的流程都省掉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她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住,过着长期辛苦的生活。活够了以后,她遵循传统,决定自杀。


      某个晚上,月光繁盛,乡村高远的天穹聚拢了一片迷幻的颜色,星光点点,落在河水上。女人穿着破烂不堪的上衣来到了河畔的芦苇丛,头发在长叶之间变得散乱。就算脸颊依然如同瓷器一样洁净,但日复一日无从抵御的消耗已经让她戴上了视死如归的宁静神情——这理解起来并不复杂:可预见的未来比想象中的死亡还要黯淡。拨开密密匝匝的茎,她一步步地向河水黑暗无光的深处走去。走着,淤泥已经开始拉扯女人的双脚;走着,水面已经没到了女人的腰。在她颓然下垂的双臂,末端在浮起衣摆边穿过水面,粗糙的手指像钓钩一样无力地浸在水中。奇妙了,河水竟然以水中的指尖为中心渐渐地亮了起来。水里的光线从四处云集而至,仿佛在水中点亮了一盏灯。光线在水中弥漫开去,达到水底。女人费力地眨巴了眼睛,惊讶地发现水下正躺着一个女婴。


     显然,如果迷信地把孩子的出现当作一种预告,怎么也不像是什么幸运的兆头——好在这女人这会儿什么都不在乎。


     出于好奇或是自暴自弃,女人大胆地抱起那孩子,用袖子擦去她身上沾满的淤泥和粘液。婴儿头顶湿漉漉的绒毛很快变得柔软,女人把脸凑上去,轻轻摩擦着。她接着转了下头,把鼻子埋在绒毛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这是怎样一种温暖的气味!这也许是孩子体温的味道——她还未曾如此近地闻见。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也许正是从此刻开始,她着了魔一样地,只想看着眼前这个柔软的婴儿长大。

     

     人溺水的时候总会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而且本能地再也不会放开。当他或者她抓住稻草时,就有了这么句话:"抓住了救命稻草"。女人抓住了一个孩子,显而易见:这里,是这孩子救了她。

"既然已经活了下来。既然老天把她给我了,必然已经有了安排。河水尚且有着下游,她,也是上天赐予我的延续。"

     多少年过去了,托那孩子的福,女人的生活摇摇欲坠,但就是没坠。当初沉在水底的女婴渐渐长大,竟然成了一个几乎正常的小姑娘。唯二有些奇怪的,便是女孩儿的两只眼睛都没有眼睑,而眼睛中黑色的部分几乎聚拢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另外,孩子的眼睛因为没有眼睑非常容易干涩,时不时就必须去河边用水润洗一番。


     最初发现这点的时候,蜡黄色脸的女人也想过把这怪物丢回到河边——这个念头始终徘徊在女人的脑海里,可在她付诸行动之前,这个消息已经在村庄里传开。他们惊讶、恐惧、咒骂,无论她如何辩解,都没有人相信。不用任何解释,没有人会听他的——谁也不是傻子,去看一眼那孩子的眼睛就知道这件事充满异样。


     于是,村里的人为了保险起见,和这个晦气的女人的距离更远了,让她和那个孩子充分享有自生自灭的空间。这反过来坚定了她养育这个孩子的决心。不过,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早些年她这么做多半已经被当成妖孽杀掉了。


     也曾有些人出于好意和惊恐劝她放弃,据说其中也包括时不时借钱给她的我的曾祖父母。而她也一次次徒劳地申辩,告诉劝说她的人:


     "我想过,但每次我看到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个生命。这就是命,抛弃了她,我又还剩下什么啊。我没有办法。"


     后来的事情则证明了:她确实可以把这个孩子当作希望,她也可以为这点希望付出一切。但是,这捡来的希望确实不是她的。


     那天,女人结束劳动回到家里,正准备给孩子做些吃的。屋里幽暗的灯光下,她把在菜叶上爬行的蜗牛捡起,扔到一边,并抽空回了回头,却发现孩子已经悄然不见了。

     

     她在房子周围四处寻觅,并没有见到孩子的踪迹。她又跑得更远些,还是没有。她不敢问别人,只好问自己。最后,她壮起胆子,摸黑来到发现这个孩子的芦苇丛边。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天空呈现出肮脏的暗红色。密密麻麻的芦苇的包围下,似乎被外力开辟出了一块稍稍空旷的浅水。


     场景则让她再次感到眩晕:孩子,她的孩子,穿着那件破旧的汗衫,正岔开双腿骑在一只通体乌黑的鲢鱼背上,双手展开扶着鲢鱼的鳃盖。鲢鱼是如此之大,光滑而显示出体表浓厚的粘液,鳃盖和胸鳍透着血液的红色,正漂浮在青绿色的水面上。孩子听到脚步的声音,便转过头看着母亲,无法合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女人站在黑暗中尖叫了起来:孩子的眼睛和那巨大的鲢鱼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听到女人的尖叫,鲢鱼回答般的张开了自己的大嘴,露出了白色的舌头,细致粘滑。

     如果这个时候把女人换成你、我或者任何人,甚至换成正常情况下的女人自己,都会选择夺路而逃。可是,女人却鼓起了勇气——人总会为了自己生存的理由去死,这勇气对于她来说理所当然。她踩着淤泥冲上前去,把孩子从鱼背上用力拽下,把孩子拉到身后保护了起来。女人歇斯底里地对着面前的怪鱼吼叫,像极了一个母亲。她无路可退,眼睛里蕴藏着亢奋的神气——过去的年月里,她所承受的疼痛远远超过了分娩,这让她更容易投入到充满英雄主义的毁灭情绪当中。


     鲢鱼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合上了大嘴,把头藏匿到水下,自顾自地向着水的深处游走了。

     

     女人像芦苇一样傻站了一会儿。见鲢鱼游远了,便拉着女孩儿的手往岸边走。来到岸边,女人蹲下身,开始用袖子擦拭怪鱼在女孩儿身上留下的腥滑粘液,双手哆嗦着,仿佛有湍流涌过。她一边擦着一遍流着眼泪,嘴里还不停地责备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追随者,充满了被遗弃的哀怨,充满着泪水中特有的让人头脑空白的咸味。女孩儿低着头,合不上的眼睛依旧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是像鲢鱼一样努着嘴。

     

     女人回到家里,回到那片希望自行繁殖的沃土。先前澎湃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软弱毫无节制地被放了出来。她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她边想边看着身旁面无表情的孩子,眼光在千疮百孔的记忆里娴熟地穿梭,相应在心里默默循环着去向不明的祷告。最终,她忍不住地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抱住。她把孩子越抱越紧,流着眼泪在孩子的身上蹭着自己的脸颊——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她还在自己身边,确认自己抚育的希望还在身边。


     而畸形的女孩儿只是面无表情,用空洞的双眼看着女人的思维在面前分崩离析。

“终究还是要走的。”


     又是多少年,河边芦苇丛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它们一丛丛地扎根在河边,低垂着或黄或绿的叶子,倾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倾听着两岸起伏的风。


     在一个晚上,女人又一次来到,或者说回到,了这里。如今,她的脸越发干瘪,鬓角的头发早已白尽,表情被时间冲刷得无法辨认。她身上,依旧是那件打了补丁的破上衣;她怀里抱着的,却从女婴变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的鲢鱼,体积巨大,像个孩子。她全然不管鲢鱼沉重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臂弯上,也全然不管鲢鱼的粘液顺着自己的身体向下流淌。或许因为鲢鱼的庞大和笨重,女人的步子格外沉重,显出了一些赴死者必需的坚定。她一次次地把脚从河滩的淤泥里拔出来,她一步步地向着河心走去,直到河水没过了怀中鱼的鳃盖。鲢鱼恢复了生机,自顾自的游走了。到了这里,女人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她继续向着深处走着,直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她。

     

     村里传言她变成鲢鱼游走了,都松了一口气。


     而在自沉这天的早晨,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鲢鱼,忽然感到长久以来的困惑和犹疑开始消散。这种困惑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是从女人发现女孩儿的后背开始长出鱼骨的那一天开始的吧。从那天起,日复一日,女孩儿的身体开始渐渐地被鱼骨包围。无论女人给女孩儿吃什么,都不能减慢鱼骨的生长。后来,便是内脏和血肉,女孩儿的身躯终于被完全的被包埋在鱼的身体里。她的嘴开始上移,开始变薄,她的嘴边开始长出了鲢鱼的胡须,她的颈边开始长出了水中呼吸的鳃盖。


     唯一没变的便是女孩儿的双眼,那双无法合上的鲢鱼的眼睛。


     女儿失去在地面行动的能力以后,她甚至拖着辛劳抱着她去河边,去润洗她那干涩的鱼眼。也许只有养女因为接触到河水而表现出生机的时候,女人也会跟着动起来一点——是的,就是那种游鱼上岸后的挣扎。


     据说,后来在下游,有人捕到了一只会哭的鲢鱼。消息传回来,村里的人毫不犹豫地认定,那鱼便是她。这听起来有理有据,毕竟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


     最后,下游的渔民很高兴地用那条鲢鱼做了一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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