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李國強先生的二三事

2004年起我受僱於李國強先生，直至2020年3月2日晚上他溘然長逝，完結了十多年的賓主情。

初見

2004年12月，朋友叫我準備一份中文的履歷，我感到納悶，因為一般商業社會都是用英文履歷的。當時我是受「沙士」影響的失業大軍之一，難得有一個面試機會，人浮於事，就翻譯一下履歷，爭取機會吧。

會議室放滿書籍，眼前是一位學者型的男人，很友善，面試就像閒聊一樣，但所談及的全然不是我的本科。隨後得知被取錄，為報答這個知遇之恩，我心裡想至少也要在這裡幹一年。

我的專長是電腦，基本上在商業社會上應該都有用得著的地方－－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但我想不到的是，公司提供給我的電腦竟然十分緩慢，我苦苦調教，依然只能勝任簡單任務；人腦竟比電腦更靈活。

熟悉同事，熟悉工作環境，漸漸重拾上班族的節奏。

文促會的操練

原來這家機構是香港各界文化促進會，李國強先生任職理事長。我的工作十分多元化，而且包括許多我以前不擅長的領域。李先生對文字有要求，我由隨意派抒情網絡寫手，需要學習會議記錄、通函、新聞稿等是如何撰寫。

某日開完會，我寫了第一篇會議記錄，換來一個大交叉和「重寫」字樣，原來李先生要求的不是按各人一字一句記錄，而是要行文流暢，做好主題分類，不用依照會議時的談話次序。

又有一次我寫了一封函件，當中一句類似「遍佈加拿大、美國、英國、台灣等國家」，我的政治不敏感，遭到李先生召集所有同事開大會，警告我如果這封函件出了街，有可能影響到整個機構會被關閉，並勒令以後所有對外函件必須先經他過目。當時我心想，有沒有這麼嚴重？現在回想起來，不得不讚李先生的警覺性。

三個月試用期過去，如此跌跌碰碰的我，仍然很不習慣這裡的工作。乍見李國強先生在會議室門外徘徊，我心想這回肯定會被解僱，重投失業大軍了。後來他放我一馬，逃過一劫後，我繼續努力工作。

驀然回首　付諸一笑

有一次我擬寫了一篇通告給李國強先生批改，內容是甚麼我就忘了，他說OK後我就轉交莊世平會長。然後我準備拿其他文件到莊老家中簽署，之前李先生細聲跟我說：「一會就說這通告是你寫的。」

的確是我寫的，但是李先生你批改過的啊。

到了莊老家，莊老就以慈祥但嗔怒的口吻對我說：「這篇通告怎會寫成這樣？唔鹹唔淡，不知在寫甚麼……」這段逸事我一直記在心中，原來李先生也有要我背黑鍋的時候啊！

2007年文促會舉辦葉劍英元帥展覽，我又闖了大禍！當時我負責發送展覽主席團成員的邀請函，慣例是抽起民主派的議員避免麻煩，但我卻做漏了這個步驟。原本不要緊，但劉慧卿議員辦事處竟然回覆答應出任葉帥展覽主席團成員。這件事李先生沒有追究，而展覽總監劉宇新得知後也沒甚麼，說只要真的有這張傳真回覆就可以了。結果在這場展覽的記招，記者重點在追問此事，反而成為了宣傳焦點，說甚麼建制派向民主黨伸出橄欖枝、促進和諧之類，錯有錯著，反而皆大歡喜，同時亦不得不佩服新聞工作者的想像力。

與文字為伴　詎惹上官非

李國強先生一生與文字為伴，他審稿的作風是一篇文章要看要改好幾遍，最後順眼或剩下少量修改後才OK，可見他的謹慎程度，但也很難想像在以前他任職廣角鏡總編輯時沒有電腦的年代，他的同事是如何處理的。

談到廣角鏡，那時李先生因工作關係認識了很多文人，不少更成為莫逆之交。有些著名作家的書信來往、題詞墨寶，他都會小心收藏，想不到埋下了晚年官非的種子。

李先生一生沒有拖欠過債項，也沒有惹過甚麼官非麻煩，直至2013年，錢鍾書遺孀楊絳以侵犯版權的理由，向李先生提起訴訟。原來李先生之前向朋友出售了一批與錢鍾書來往的書信，而朋友把這批書信轉到北京準備進行拍賣，這些交易在香港進行，原本也無可厚非，但卻惹來楊絳不滿，於是在北京法院提告。

李先生之前從未面對過官非，大為緊張，要求我協助，並請我以證人身份赴北京作證。原本在協助處理案件時，我提出過因交易在香港進行，按照「一國兩制」原則，案件理應在香港審理，這個觀點後來不了了之，大家討論焦點就放在著作權與私隱權了。

李先生親赴北京法院應訊，他提出「一國兩制」觀點，法官回應：既然你來到了答辯，我們就要處理了。那時李先生行動開始需要拐杖輔助，連法官也說：下次你不必親自來，委託律師代辦就可以了。其實李先生是希望與楊絳見面，期望大家念在深交一場，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可惜楊絳當時並沒有露過面。這是李先生一生唯一的官非，亦曾轟動全國一時，但過程中所花的精神和律師費，其實比起乾脆認罪罰款多得多了。

將心比己　死心塌地

李國強先生善於下棋，象棋、圍棋皆精，有時我覺得他在安排工作人手方面，有點下棋的作風，可以美其名曰知人善用。

有天我爸對我說，怎的會感覺氣促，我不以為然，說哮喘不是小孩子才有的嗎？之後他連續多晚氣促至無法入眠，十分難受，後來確診心臟衰竭。

父親患病後，我一下班就回家照顧他，盡量避免晚上工作，但這對於社團來說其實很難做到，我心想如果情況不容許就辭職了，但李先生體諒我的家庭處境，而其他同事亦開始向他表示不滿。

2011年初，我的兒子出生，為免進一步影響同事心情，我都沒有公開，只是之前有一次跟李先生聊起談及。幾個月後他問孩子是否已出生，當時彼此沒有開聲，還記得他在樓梯口向我比劃大肚的動作，我點了點頭，然後他就給了我一封大利是。

後來與妻子離異，每周只有星期六、日可與孩子見面，我更盡力避開所有加班，李先生亦表示理解。有一天開完會，他還關心地對我說：你怎的還在吊兒郎當？趕快找個伴吧，還暗示有某位女孩值得交往。

為改寫與前妻的遺囑，有一天我找了李先生及李太簽名見證，自此我與他很多事都盡在不言中。

晚年境況　陪伴左右

2017年文促會換屆，李國強先生退任理事長，但仍一直關心文促會的運作，畢竟是他與莊世平共同創立的社團，十多年間他花了不少心血在這個會上。

之前我早已開始陪他看醫生的角色，他罹患罕見遺傳病，影響步行，加上其他心血管等老人病，晚年每多出入醫院覆診，主力也是由我來協助，也許他看中我與他住得較近，又或者我有照顧老人的經驗吧。2018年初，我幫他訂購了一輛輪椅，在考慮了個多月後，終於決定以輪椅代步。

他晚年怕凍，我認為改變不到身體就改變環境吧，於是就建議他全屋安裝變頻冷暖機，既慳電又夠暖，浴室安裝浴室寶暖氣，不用暖爐推出推入電線纏腳，這樣就可在家安渡寒冬。

關於心臟問題，他有向我提及會有心跳和呼吸有壓迫感，我上網查看，一是心臟真的有問題，另外亦可能是心理因素。他也不諱疾忌醫，心理、生理上的問題都解決了，到私家醫生取了舒緩焦慮的藥物，公立醫院的則心臟通了波仔。只是有次他肺炎入院，公立醫院沒有提供私家醫生的藥，引致藥物斷癮作用，血壓飆升，可謂命懸一線，我立即去私家醫生處取藥再帶給他，他應該也感受到我為他盡了心力。

他退任文促會後，再叫我出來協助陪診似乎已不太方便，於是他就想辦法聘請我全力協助他的公司和他的身體，結果我在2018年國慶前也離開文促會，加入他的出版社公司，與及幫助世界六通拳總會，並幫他結束或轉售不需要的公司，整理清除文件之類。想不到我國慶後第一天上班，他的老伙記就在假期間離世，我立即找回另一位已離職的老伙記協助，總算能支撐公司局面。

他喜歡窗明几淨，看到窗戶骯髒就很不開心。有一次他對我說，一會請我推他站上櫈子抹窗，那時他已開始行動不良，我就知道他想我抹但不好意思開口，叫我推他上去這要求實在十分搞笑。之後每年春節之前，他都說看到窗戶很不開心，我就幫他抹拭一下。

2020年初，李太身體出現狀況，李先生十分擔心，遍尋名醫諮詢，同時李太留院期間我也天天到他家中照料起居飲食。食少事繁，身體明顯走下坡，李先生仍奮力抖擻精神，積極面對，並多次坐著輪椅陪伴李太進出醫院覆診。

2020年2月28日周五凌晨五點多，李先生傳來WhatsApp說希望早上到東區醫院看急症，我七點幾起床回電時，已是他的妹妹接電，說已叫救護車送往律敦治醫院，應該是肺炎。早上十點多他就致電給我，說入了獨立病房，有私人廁所環境不錯，股市下跌了，我說你就安心養病，還看甚麼股市。後來驗出不是新冠肺炎，就由隔離病房轉回普通病床，但這期間因疫症不許探病，所有物資只能交病房護士轉交。

星期六、日我要帶孩子，知道他在問找身份證、電話充電線之類，也請他的家人送上。

3月2日星期一，他跟我通電說醫院伙食很差，我笑說你可順便減肥。中午他說想食雲吞，我就買外賣，另外帶些他要求的香蕉、現金、鞋子之類。當日李太剛巧出院，我之後就由律敦治趕往東區醫院接她，然後幫助李太到崇光購置一些食物。下午四點多，李先生來電嚷著晚餐要吃牛扒，他妹妹知道後就到超市買，煎好了就叫我速遞給他。我五點半左右送到，交予病房職員後就離開。

晚上七時半，他來電跟我談了記掛家人飲食之事，李太就留在家中休養之類，想不到這是最後一通電話。晚上九點多，他的妹妹致電給我，說哥哥不行了，我驚訝說甚麼不行？的士趕至，女兒在他身邊哭，其他親屬後來也趕到。我看到牛扒吃剩幾件，香蕉應該食了一條。逗留了句鐘後，我向著睡在病床的他最後一次講下班時對他講的說話「走先喇，李生！拜拜！」從此，李先生不再需要懼怕冷風寒冬，可以再次行動自如，自由到達想去的地方。

沙士起，新冠完，緣分與命運就是這麼奇特諷刺。

「把握好人生歡快聚合的每一刻，一切都不會是永恆。」－－李國強寫於逝世前三週

李國強先生簡歷

李國強（1946 - 2020）出生於香港，祖籍廣東省江門市新會區，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畢業，為香港宏知發展有限公司主席、宏豐圖書有限公司董事長、香港友好協進會名譽董事、香港各界文化促進會創會理事長及永遠榮譽會長、兩岸和平發展聯合總會名譽會長及副會長、世界六通拳總會主席。

1993年至2013年間，先後獲任第八、九、十、十一屆港區全國政協委員；1996年11月獲選香港特別行政區第一屆推選委員，2000年及2006年、2011年獲連任香港特區選舉委員會成員。並為港區全國人大代表選舉委員會成員。2002年獲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頒授銅紫荊星章（BBS）。並為瀋陽市榮譽市民，廣東省海外聯誼會顧問、山東海外聯誼會名譽主席。近二十多年來，多次在港策劃、主辦多個大型展覽，包括「一帶一路」名家書畫展、「中國情．中國夢」大型展覽、紀念一代偉人周恩來大展、紀念世紀偉人鄧小平展覽、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大展、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大展，多次與內地有關單位合作，均獲得很大成功，並受到社會各界一致好評。幾十年來出版有關中國專題的研究著作共150多種，當中有些並有英、日、韓文譯本。

（原載於《海峽情》第十五期，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