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tiredny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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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个个。

印度故事集 - 島



馬列公路上的三十二小時,八人同車,我繼續用國籍、職業、宗教、性別甚至星座,來指代一路所遇到的這些人,以便故事發展的時候,你要知道我所描述的一切,無法不被這些神秘的名詞所隱含的暗示影響。

大部分時間乘客在顛簸中瞌睡照相看書或者祈禱,這是一輛看上去頗古老的公交車,用公交車上五千多米的高原是頗印度特色的——未曾經歷,無法預料,司機起初放響亮的印度歌曲,後來乘客抗議,他就放小聲了。

八個乘客里有三個外國人。本地區(如果不是印度全境的話)過關查驗甚為嚴格,司機助理每每跑來我們三個面前說:passport,我們就乖乖的掏出來,中國和德國的都是暗紅色的,還有一本深綠,中華民國。

民國小哥還在念大學,雖然奶氣,卻也獨自旅行印度逾三周,23歲的德國人在吉隆坡從事國際貿易,逢人就問有沒有吃過用香蕉葉子盛的印度菜;而我是另一個對印度充滿好奇的外國人;印度乘客五名,一對略脫離群體的小夫妻,一個在孟加拉國工作回國探親玩耍的印度教青年,印度英文報社的女記者,以及之前提到過的迪婭。

翻山的路冷得要命,迪婭戴著毛線帽子,記者裹了羽絨服,而我們這些外國人並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好在司機時常停車,在那些高原的奶茶鋪子里,我們一杯杯的喝下滾燙的姜、檸檬、蜂蜜茶。

“要很燙很燙很燙的,可明白?”

德國人又轉頭對我說。

“他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燙。”

這麼講話就讓人不由的不提供一些教育。

“要知道高原鑒於氣壓關係,開水在80度左右即會沸騰,我們要求的很燙,他們理解的高度,也就是80度,水開了,泡上姜絲,端出來,恰恰可以入口,再過一陣,就不溫不火,可明白?”

經營停車點一溜茶鋪的多是拉達克人,對我來說是與藏人並無二致的臉孔,氣質上也同樣沈默而帶有笑意的接待往來的客人,不多話,和本國客人也是靜默端莊,我不知道這和生活在高原有無干系;這裡的帳篷三角形的頂,跟背後的山一樣的斜得穩重,雪線上四處灰調,萬物都有近似透明覆膜,形成無處不在的漫反射;起風的時候大家都躲在那些搭得踏踏實實的帳篷深處,隱蔽在雲層後的光線,即使再透過塑膠帳篷這樣一層厚的壁障,依舊執拗的瀰漫進來,把我們中午集體吃的洋蔥煮豆子配米飯,弄成一種古怪的藍色,習慣之後,再出帳篷,世界就會一下變成粉色的。


再上路後,嚇人的雪山慢慢展現在我們面前,幾個埡口都有停車,景觀非同一般,引人做出結論論及自然的不可戰勝。

司機助理除了辦理通關,陪同聊天,經過大小寺廟負責代表全車去拜神,車停在窄巷,他飛快跑下,往一個貌如郵箱的口子里投入些錢,跪下磕頭,台階上紅袋子里取了些。整體一氣呵成。並帶回來被祝福過的炸米粒每人一份,既咸又甜,保障大家在下一個難捱的山口全體平安,同時,他也負責呼喚四散拍照的遊客回到車內,這種種服務皆嚴肅證明這是被規劃好的旅遊大巴;而儘管被待為最為低智的遊客,人人還是有些緊張,路上常態是連車帶人晃在積雪融水洗刷的道路,一側是直下百米有餘的山谷,一側是皚皚雪山,打開車窗,一疊雪花飛打而來。


這天宿在四千米左右的所在,四面迷霧,冷風夾雜冷雨,徹頭徹尾澆在期待圍坐燃篝火的人們身上,車停在草坪和一棟尚體面的建築物之間,乘客被告知晚間即群體宿在草坪上幾個帳篷內,自由挑選,大致八個鋪位,亦可選擇下榻於對面酒店——外面體面,裡頭臟到一定程度,然而這也並不那麼令人意外。

晚餐是規劃的行程內容之一,傳統印度式自助,大家依次選擇米飯或者面餅,各種咖喱,全素食,味道其實頗為不錯,我在印度倒是慢慢習慣了素食,女記者說,素食能讓人減少消化時耗費的精力——以助集中於神志,神志清明,更符合神的意圖。

印度教徒這時候便問我,中國人沒有信仰,不是麼。

我照例被這個很難的問題一噎。

“我只是還沒有決定。”我說。

“那就是沒有信仰咯。”印度教徒得意的一笑,開始講他聽說的關於中國人無所敬畏的事實。同時四方的有識之士開始也解釋起中國的歷史背景,關於一些革命如何把我們塑造成堅定的無神論者。

我想我只是沒有決定而已。我繼續解釋我所處於的立場,並問對面的德國人,“德國人,你有信仰麼?”

“我出生時是基督徒,但並不去教堂,來了亞洲後逐漸對佛教產生興趣,所以我定義我自己是一個世界主義宗教泛信者。“

轉頭我問印度教徒,你覺得他算有信仰麼?印度教徒點點頭。

“可我其實也是一樣,只要能引起共鳴的,我就能相信,我定義我自己是有信仰的,不是麼?”

印度教徒搖搖頭。記者插了進來。

“你不能歧視那些生而沒有宗教的人,他們只是有選擇而已。多少人能有選擇呢。 ”

對於印度教徒來說,他們生在什麼樣的家庭,就信什麼樣的神。他們並沒有選擇,而對於接受神的存在就如接受父母一般的每一個沒有選擇的小嬰兒,選擇到底有沒有那麼重要。

印度教徒還是搖頭,覺得有選擇,正是信仰的大敵。在印度教三百三十萬個神祗里,每個家庭隨著每個原生社區,選擇他們所敬拜的神,但同時他們也一樣崇拜其他的所有神靈。這麼一個泛神的系統通常令人困惑,但沒有選擇,就沒有困惑。


我隨身必定帶一本耐讀而精短的書,每次旅行都如此。

有兩本書曾隨我多次出行,從未真正讀完過,因為不同的原因,一本是詩集,《魯拜集》,另一本是商務出版社的小冊子:《宗教》。

《魯拜集》讓人安靜,《宗教》令人煩躁。令人煩躁的是一群哲學家,他們在某年前往意大利南部某小島,以宗教為主題,封閉式的討論啊討論啊討論啊,這些歐洲人都身懷深刻的學識和真正的智識,用所有語言的差異性來描繪他們所理解的,哲學概念上的宗教。

令人煩躁的是中文譯本並不好讀,跳躍的段落里我常發現三年前土耳其之行留下的圈圈畫畫,讀不下去的書有時候是種嘲笑,有時候也是來自未知的邀約,諾以思想之美麗。

倒是這八人晚餐,讓我想起書里的那段八卦,被困於島上,不得不討論些形而上的問題,正如我們為了打發漫長夜晚,也試圖傳播給任何別人關於自己所代表的群體的想法和態度,而試圖維持的討論,這討論從西方人對印度人的cliche開始,迪婭說她去倫敦上學的時候,常被問起家裡是否有大象。

這話題並不能順利進行,因為大家並沒有更新鮮的素材,印度人們也開始彼此爭論所謂偏見,究竟有無道理,他們開始用自己的語言,把外國人尷尬的隔離在外。

於是我們開始討論食物,東西方的差異是西方廚師必然不喜歡食客自行加鹽,那幾乎是羞辱,我提出反對意見,譬如牛排,此時印度人開始咳嗽,提醒我他們是素食者,請不要提起肉,更不用說牛肉。

我只好表示抱歉。我們談起宗教。雖然印度教徒的問題,對我來說也能算一項冒犯,但鑒於被定義為無神論者的我,並沒有原則可言,於是簡單的禮貌和對言論的限制,都是與無神論者無干的事情。這也是一種歧視吧,當然我並不真的在意。

印證我的難讀的哲學小冊子,這就是自由,和自由的被剝奪。

德國人補充說宗教的詞根來自拉丁語,意為社區——這哪裡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社區的約定和所有宗教里,神對人的約定一樣,確定界限,以賦予行事的安全感。有安全感,幾乎就是明白如何選擇,懂得選擇,又幾乎就是我們所嚮往的——自由。

對於佛教我們卻到達不了,中文語境里的佛教,和英文語境里的佛教,我很懷疑講述的是否是同一件事情。宗教典籍在各種語言的誤會裡面目全非,我們理解的大象,在巴別塔建起的那天,才是一頭大象,甚至遠在那天之前,眾人都已經醒悟自己的一無所知,這究竟是否緊要,答案也並不統一,印度女記者認為任何宗教都講述的是同樣的事情。

也許她是有道理的。畢竟,和德國人談佛教的時候,覺得他所愛的,無外乎是披頭士的幾首歌而已。

皮相下,每個人是一座孤島。毫無借鑒的可能了。尚無法做出選擇者如我,在這個題目上,喪失了自由感。

做出選擇是如此重要,在生而有選擇的人心裡,這種自由,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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