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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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alms 23:4

無信的掙扎

(编辑过)
阿朧與特蕾莎

「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創世紀 22:10)

對《舊約》中那位獻子祭神的先知亞伯拉罕,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評價甚高:其認為,亞伯拉罕傾聽神的聲音,並在篤定之信心裡面戰勝了世人對普遍性倫理道德的理解與奉行。於焉,藉著這愚痴與瘋狂,亞伯拉罕反而從普羅中躍升,成了那個被選中的特殊的個體。

電影《鍺之夜》(Gerumaniumu No Yoru)裡的少年阿朧,乍看起來,也是同樣的愚痴與瘋狂。自幼在一所天主教輔育院裡長大的阿朧,在踏入社會後沒多久便犯下殺人罪行,只得再次遁回輔育院。在電影後續的展開之中,我們得以明了緣何阿朧會犯下如此罪行。在這所與世隔絕的修道院兼輔育院中,起初「被揀選」的眾人幾乎皆被慾望與懷疑所吞噬,成了惡魔:院長小宮神父道貌岸然,縱慾孌童,與獸交媾,以至在阿朧返回修道院的第一刻,便要滿足他的獸慾。輔育院教官蠻橫癲狂,喜怒無常,但對他人的體液與嘔吐物情有獨鍾。就連院中最顯正常的赤羽神父,也已然眼中無光,總掛著一幅漠然神情,直言想要離開教會,回家務農。至於輔育院裡的其他不良少年們,則是有樣學樣的個性怪癖,霸凌無忌,又不得不壓抑著體內對性的一種扭曲的好奇與狂熱——他們對豬的交配之狂野感到驚奇,大呼ㄧㄡㄖㄨㄟㄎㄚ,進而,這種變態的性之啟蒙又發展到了拿著豬的內臟自慰、迷戀同性性器的地步。

當上述之種種發生在一個靈修場所——天主教修道院——中時,一種荒誕至極又蓄勢待發的戲劇衝突便於焉產生了:在電影的開篇長鏡頭中,映入觀者眼簾的首先是昏暗房間中小宮神父那張虔誠嚴肅的臉,他戴著斯文的鏡片,輕聲誦讀著經文,潔白的神父領在昏暗搖擺的鏡頭裡顯得如此明亮。但隨著鏡頭漸漸ZOOM OUT,觀者覩見的卻是相反的現實:一臉木訥的少年阿朧正在用手幫褲子已經褪下的神父自慰。而修道院裡的一只狗看著這一場景,不一會兒便搖搖尾巴跑掉了——這也正是嗣後阿朧再次看到小狗會怒上心頭的原因。一隻動物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羞恥的,它既不曉得罪是何物,亦大可迅即轉身離開,但屬靈的人卻不行。儘管阿朧對小跟班Toru直言「我想知道什麼是罪」,但事實是,他已然懵懂地體認到了自己已在罪中,且無力掙脫。一方面,阿朧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懣——同赤羽神父一樣,阿朧同樣「死不了」——他並沒有勇氣自殺,只得逃避。另一方面,天主教始終以神父之權威作為主導的信仰體系,又加劇了阿朧內心中的崩壞,使其在極度的迷茫之中不知如何:周圍的船都沈了,自己的小船也壞了,但前方卻既望不到燈塔,頭頂也沒有丁點星光。

正是在這樣一種精神的困思之中,阿朧殺了人。其殺人之行徑既是對小宮神父們的報復,亦是阿朧的一次宗教實驗。當他負罪逃回修道院而被再次接受,「修道院乃是上帝親授的罪人庇護所」這個論點便已然通過這實驗在其心中得到了明證:既然小宮神父們可以這樣醜陋而坦然地在罪裡活著,那麼我也可以。

然而,修道院中始終存在著一個阿朧無法繞過的尖刺——特蕾莎修女。她美麗、貞潔、馴順而又憐愛他者,她的存在使阿朧坐立難安,逼迫著想當鴕鳥的後者繼續掙扎在「困思」之中——上帝存在嗎?罪究竟是什麼?上帝為何對罪熟視無睹,祂為何總是對我保持沈默!?對於如何能夠在負罪之後繼續篤定地活在信裡,阿朧既為自己的無能與懦弱感到憤怒,同時又不禁嚮往欣羨——在被同自己相仿的無信罪人教子詢問「你喜歡特蕾莎修女嗎」時,阿朧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是」。因此,作為自己更為重要的一次宗教實驗,阿朧決意要侵害、褻瀆特蕾莎。

與此同時,受到阿朧的鼓勵與影響,原本性格更為懦弱靦腆的少年Toru效仿前者,親手擊殺了侵犯自己的同學荒川。更為重要的是,嗣後面對同樣侵犯過自己的小宮神父,Toru心平氣和、表情篤定地道出實情:「他逼迫我給他ㄎㄡㄐㄧㄠ,所以我就殺了他。」徑直將小宮神父嚇到腳軟恍惚。無疑,在這一瞬間,神父的權威在一個雖然負罪但卻勇敢真誠的人的面前崩塌了——儼然路德(Martin Luther)公開焚毀了教宗詔書。

然而,阿朧與少年Toru終究不是篤信的亞伯拉罕與偉大的路德,年輕、迷茫的兩人但只會進行暴烈而不思後果的反叛與回擊,卻無法在這精神的困思中堅定虔信,反省自身。因此,當阿朧與Toru彷彿亞伯拉罕那般毫不猶豫地進行殺戮時,他們並非帶著對全然之善的信心為之,恰恰相反,他們作的乃是撒旦行徑——輕浮而嘲弄地進行試探。對阿朧來言,這一試探的終極要義,正是特蕾莎。如同Toru的殺人事件之告白擊潰了小宮神父,阿朧通過事先向德高望重的戶川神父告解自己的計劃並得到後者原諒,使得這一褻瀆行徑徹底撕下了教會的偽善與無能——上帝的沈默或答覆與否,從此與教會、神父無關,而只與阿朧這一個體有關。

那麼,上帝答覆阿朧了嗎?

關於此點,或許是受制於電影的篇幅所限,導演大森立嗣向觀者呈現出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完全捨去了對阿朧計劃得逞的任何描述,卻借著特蕾莎之口說出了「我懷孕了」這句褻瀆之言。因此,於觀者而言,特蕾莎腹中的孩子儼然成了處子因褻瀆之話語而受孕的結果,實在令人愕然。與此同時,阿朧與Toru在骯髒的雞舍中再次屈服於慾望,行了罪事。然而,阿朧似乎卻在這性的愉悅中得到了自己在宗教中從未得到的精神上的寬慰——他真正地平靜下來,嗅了嗅Toru腳趾間的泥垢說道:「味道像青貯,不好也不壞。」

至於上帝是否仍然保持著沈默,殘忍中是否真的隱藏著福樂,或許這也是大森想要問詢自己,亦想問詢觀者的問題罷。

又:2019年,主演新井浩文因酒後性侵一位女性而遭拘捕,翌年案件定讞,新井獲刑4年,目下仍在服刑中。

tzungruei@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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