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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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老了還是個石頭

路德與神秘主義的淵源

陶勒與日耳曼神學

陶勒是一位道明會修士,他是艾克哈特的門生,也正是第一節所說之神秘主義日耳曼模式的傳人。也許是受到使用之語言的限制,陶勒與日耳曼模式對中世紀神學的影響似乎不大,這可以從路德在《關於贖罪票效能的辯論》中的一段話看出來:

確實,我知道這位教師(指陶勒)不為神學教育者所認識,甚至受他們輕視。雖然他的作品全部以日耳曼方言寫作,我仍然在其中發現許多堅定且誠摯的神學,更甚於所有大學裡的所有經院教師的主張。[1]

此一傳統雖然相當冷門,卻吸引年輕的修士路德的注意。1518年,他出版了日耳曼神學一書,並親自寫了一篇序言[2],可見他對此作品的重視。他也曾向好友斯巴拉丁(George Spalatin)推薦此書:

如果你願意閱讀一些純粹又完整的神學,在日耳曼境內可以找到,又夠得上教父著作的品質的,那就讀道明會修士陶勒的講章吧。我將其中的精華隨函附寄給你。我從未在拉丁文或德文的神學作品中看過比此書更與福音和諧與調和的作品。嚐嚐看,你就會知道主是如此甜美,而我們是何等苦毒。[3]

那麼,日耳曼模式與陶勒在路德的神學中留下那些影響呢?大致有以下二項:

(一)重生觀

路德早年受到中世紀晚期之日耳曼密契神學的影響,特別是其中所強調的「與神聯合之前,絕望中之屬靈重生的必要性」(A necessity of a spiritual rebirth of despair before one could be united with God)。[4]

(二)信心觀

路德在談論信心時曾經如此表達:這是一種對黑暗與無有的知識(A knowledge of darkness and nothingness),這正是源自《日耳曼神學》一書中的觀念。[5]

奧古斯丁修院與斯道比次

斯道比次他是路德的老師,也是靈性上的輔導。他的背景是屬於天主教中的敬虔派(Catholic Pietism)或稱為實踐性的神秘主義(Practical Mysticism)。此派中的代表人物即包括陶勒與《追隨基督》(Imitation of Christ)一書的作者的金碧士(Thomas à Kempis)。所以,可以斷定斯道比次也是淵源於日耳曼模式。而這一派特別關注內在的靈修勝過外在的操練,信靠基督的善功,勝過倚賴自己的善行。[6]我們可以從路德早期在神學的突破中,找到與斯道比次以及奧古斯丁修院之密契背景的關聯:

(一)稱義觀

路德在基督徒的自由一文中如此論述:

因為基督若是新郎,就當將祂的新婦所有的歸於自己,而將自己所有的賜給祂的新婦。因為祂若將身體與整個的自己也賜給她,怎會不將祂一切所有賜給她呢?祂若接受了新婦的身體,又怎會不接受她一切所有的呢?(參弗五:31)
看哪!在這裡我們不但有一聯合的愉快異象,也是有一有福的戰爭,勝利,拯救,得贖的異象。因為基督是神與人聯合在一個位格裡,這一位沒有犯過罪,沒有死過,沒有被定罪,也不能犯罪,不能死,不能被定罪;祂的義,生命,救贖是不能勝過的,永遠的,無所不能的;祂因信的結合,在祂新婦所有罪惡,死亡,與地獄的痛苦上就有了分,不但有分,也將這些歸於自己,當作是祂自己作的,當作是祂自己犯的罪;祂受苦,受死,下到地獄,為的就是要勝過這一切。[7]

在這一段論述中可以找到的「密契元素」包括了:

1. 將「基督與神的聯合」與「基督徒與基督的聯合」關聯在一起。而「基督與人聯合」正是陶勒與伯爾拿(Bernard of Clairvaux)之婚姻式神秘主義(marital mysticism)的主題之一。[8]

2. 路德以「新郎與新婦彼此分享所有」的比喻,說明基督取了基督徒的罪,而基督徒得到基督的義。此一比喻正是神秘主義者愛用之「喜樂的交換」的概念,最早源於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在斯道比次的《永恆的預訂與其在時間中的運行》一書中可以找到,再透過他的教導傳給了路德。[9]

(三)補贖觀

學者認為路德九十五條論綱的第一條中的補贖觀乃是「被密契傳統同化」,而其影響就來自斯道比次1515年論陶勒的講義。[10]在這裡,就可以看到陶勒與斯道比次,都是同屬日耳曼模式的神秘主義傳統,在路德早期的神學突破上所做的貢獻。

托名丟尼修

相較之下,路德對托名丟尼修所代表的密契傳統之評價,就遠不如他對陶勒與斯道比次的偏好了。托名丟尼修的希臘文著作大約出現於5至6世紀之間。作者自稱為那位因保羅在雅典講道而皈依之亞略巴古的多尼修(徒17:34)。但此一說法,在路德的時代已經受到伊拉斯母(Erasmus von Rotterdam)的質疑,[11] 路德自己也提到此身分為偽托。[12] 一直到十九世紀,才確認他的文字與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普羅克洛斯(Próklos)之間的密切關聯。[13]

雖然真實身份可疑,著作也不算多,托名丟尼修卻受到多位重量級神學家的推介,馬克西母(Maximus the Confessor)與艾立根納(Eriugena)將其書翻譯為拉丁文、阿奎納(Thomas Aquinas)為其書註釋,再加上教宗馬丁一世(Martinus I)在西元649年的拉特蘭會議中欽定其著作為教會正統神學[14],才使得托名丟尼修在西方神哲學傳統中佔據了一個相當權威的地位。[15] 也經由他的著作,新柏拉圖主義才被傳到西歐。[16]

路德對托名丟尼修的評價中,僅有極少數是以肯定的語氣加以引用,例如在希伯來書講義中路德引用了《論聖名》一書的句子:如果愛的本性是去把愛者改變成為被愛者,那麼愛天與愛上帝者,也就是屬天和神聖的,即使他們的本性不是屬天。[17]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路德對托名丟尼修的批評都甚為嚴厲。例如,他說托名丟尼修《論天階制度》一書為「出自外邦使徒與教師的無聊話」,以及「毫無任何來自聖經的有用教導,正好讓教宗一黨在笨拙地攻擊正確教義之時可以學習與羨慕」。[18]

路德此一批評著眼於托名丟尼修背後的非基督教哲學觀(新柏拉圖主義),以及其哲學在天主教神學的影響力。因為當路德開始批判整個天主教神學時,一定要對付在其背後支撐的托名丟尼修。就連聖禮觀也一樣,在《教會被擄於巴比倫》一書中,路德論到鑰匙禮(授聖職禮)是否為教會的聖禮之一時,就大膽批判托名丟尼修,因為他的哲學正是建造中世紀教會聖禮觀的根基之一:

誠然,說得更勇敢一點,不管丟尼修是何許人,用他來作護符,使我大為不悅,因為他沒有一行著作是建立在可靠的學問上。請問,在他的《論天階制度》一書裏面,他憑什麼權威和理智建立他論天使的雜碎呢?許多好奇和迷信的人在這本書上絞盡了腦汁。假如一個人讀了他的書以後,加以公正的判斷,他豈不是覺得如在做夢嗎?但在他的《神秘的神學》一書中,他的主張簡直危險,與其說他是一個基督徒,不如說他是一個柏拉圖派,但有些最無知的神學家對這本書還大吹特吹。假如我能如願以償,我希望凡有信心的人,完全不要注意這些書。[19]

此外,在桌邊談中有一段,路德論及密契神學的缺點時,也點名批判托名丟尼修的神學:

神學家們之冥想式學習根本是毫無價值,我曾經在波拿文土拉的書中讀到這個,幾乎把我給逼瘋了。我渴望心靈可以藉由知識與意志來經歷與基督聯合(如同他所胡言亂語的),這種神學家除了狂熱分子之外什麼都不是。真正而且可以實行的密契神學是:相信基督並做你該做的事。同樣地,托名丟尼修的神祕神學也是空洞沒有價值的。正如柏拉圖的無聊閒話:「萬物都不存在,而萬物皆存在」,密契神學家也宣稱:「放下你的知識與感官,提升至存在與不存在之上」、「存在處於陰影之中嗎?上帝即是萬物」之類的。[20]

歸納以上路德對托名丟尼修的批評主要包括了:

(一)解經上的錯謬:路德用了好幾次「猜測」和「胡思亂想」,這與神秘主義偏愛使用寓意解經,卻棄理性思辨與正意解經於不顧有關。

(二)權威上的可疑:托名丟尼修的作品於第五至六世紀中忽然出現,書中除了假托幾位使徒的名字之外,其神學與之前的教父傳統沒有任何延續性。路德在從前面引用之《桌邊談》的批評中提到柏拉圖,我認為他很能已經分辨出托名丟尼修的底細是來自希臘哲學(新柏拉圖主義),而非可信的教父傳統。

此外,路德提到了「真正而且可以實行的密契神學」,這說出了他不是只是一股腦兒的推翻神秘主義,而其實有他自己獨特的密契觀,這也是稍後要討論的題目。


[1] LW31:129

[2] 即Preface to the Complete Edition of a German Theology, 收錄於LW31:75-76

[3] LW48:35,寫此信之時,路德剛剛出版了Theologia Deutsch (或Theologia Germanica ),據信此書是Tauler講章的精華。

[4] LW31:73

[5] LW5:128n

[6] Philip Shaff, History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Grand Rapids, Mich :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56), 70

[7] LW31:351

[8] Robert Kolb, Irene Dingel and L'ubomir Batka,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rtin Luther's Theology (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285

[9] Heiko A. Oberman, Forerunners of the Reformation : The Shape of Late Medieval Thought (Philadelphia: Fortress Press, 1981), 187

[10] Berndt Hamm, The Early Luther: Stages in a Reformation Reorientation (Grand Rapids, Mich.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3), 96

[11] 狄奧尼修斯,神秘神學。包利民譯(香港,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6年),xiii頁

[12] LW1:235,路德說「他們誇說他(指托名丟尼修)是保羅的門徒,但其實並無事實可以證明」

[13] 狄奧尼修斯,神秘神學,包利民譯,xiv頁

[14] Frederick Copleston,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II : Mediaeval Philosophy: Augustine to Scotus ( London : Burns and Oates Ltd., 1950), 91

[15] 狄奧尼修斯,神秘神學,包利民譯,xiii頁

[16] Julius Weinberg, A Short history of medieval philosophy (Princeton, N.J. : Princeton Univ. Pr., 1967), 46

[17] LW29:217n,Luther’s Works編者在註腳中說明「愛的本性是去把愛者改變成為被愛者」一句,係引用托名丟尼修《論聖名》Chapter 4, Section 15。

[18] LW1:235,此外,在撒加利亞書2:3的註釋中也稱「天階制度」一書是Dionysius的幻想,見LW20:26。

[19] LW36:109,譯文採用:馬丁路德,路德選集(上冊),徐慶譽等譯(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01年)。332頁

[20] LW5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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