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sis
Oasis

I only am escaped alone to tell thee.

是毒邮票还是启灵药?灵游之旅,我与神相遇。

(编辑过)

1. 

第一次知道男友用LSD时,我吓了一大跳。那时我们异地,视频性爱自我抚慰到高潮后,便开始互述衷肠。我讲述了青春期与母亲的争吵,被父亲殴打,最终从家庭逃生的故事;他默默听完,说,“下次见面,我带你用LSD吧”。“那是什么”。他神秘一笑,不回答,闭上眼,沉沉睡去。


好奇让我难以入眠。我坐在床上,打开电脑,搜索LSD。 LSD,全名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中译“麦角酸二乙酰胺”(我甚至读不懂这几个字)。据维基百科,这是种致幻剂,状如邮票,由瑞士化学家Albert Hofmann于1938年合成。作为迄今人类发现的最强烈精神药品之一,几毫克的LSD能给使用者造成长时间的幻觉和强烈的意识扭曲。在各国——包括社会风气开放的欧美,以及其诞生地瑞士——LSD都属于违禁品;在保守的中国大陆,它更有“毒邮票”之称,是媒体口中“可导致急性精神分裂、严重暴力甚至自杀的顶级毒品”。


我不寒而栗。交了一位艺术家男友后,我的生活愈发逾矩,有过诸多类似拍性爱视频,玩情趣玩具,录小便的声音编曲,无固定收入仍挥霍无度的反叛经历。出于爱与猎奇,我对男友的离经叛道不予置评,以体验人间多样性的心态,咀嚼其中的危险与新奇。但这次,似乎玩得有些过火了。这不再只是游走在社会边缘,而是彻底出离于制度的藩篱之外了。


可好奇心拽着我留下来。我疯狂收集着LSD的信息,并在堆积的资料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研究证明,LSD没有成瘾性,对人体机能没有物理伤害,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因过量使用LSD而致死的案例。不仅如此,不少科学家证明LSD有药用价值,可用于缓解上瘾、疼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更有众多知名人士将LSD当作灵感来源——阿道司·赫胥黎因为它写出了文学巨著,披头士因为它创造出迷幻摇滚乐,乔布斯因为它找到了创办科技公司的终身使命,据说硅谷的腾飞也与一代程序员对LSD的使用有关。


有位美国作家,甚至为了LSD写了一本厚达百页的书。这本名叫《改变你的心智》的书中,记者Michael Pollan亲自走访医院实验室、专业研讨会及地下用药处,与诸多医生、学者以及药品使用者攀谈,详细揭露了LSD兴盛的过去、陡然被封禁的跌落以及近年来的复兴。


但这都不是这本书的亮点。这本书的高光,是这位记者为了探索LSD的利弊,于六十岁的高龄亲自“试毒”,竟获得了某种“神人合一”、“被爱沐浴”的神秘体验,最终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再后来,这本书被《纽约时报》评为2008年度好书,长久盘踞畅销榜第一名。


我不再因无知对LSD产生抗拒,可仍旧对它存有恐惧与质疑。



2.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质疑,我的LSD初试并不愉快。


那天是我26岁生日,要拍摄一套私房照以作纪念,这意味着我必须战胜长久而深切的羞耻,在镜头、灯光和众人的注视中,展露自我。男友给了我一块几毫米长宽的纸张,让我贴在舌尖,说它会让我放松,帮我战胜紧张和胆怯。


我照做了。


没过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扩散,「自我」开始溶解。被一种无端的自爱笼罩,「小我」的矜持与腼腆,逐渐烟消云散。我不再恐惧镜头,反而享受其中,愈发松懈、 自然。快门声明亮轻快,我卖弄身姿,如艺妓,如荡妇,魅惑得要滴出水来。有一瞬间,我彻底出离教条与规训,变成了神秘的猫,迤俪的蛇和迷雾里的长颈鹿。


一股浓稠的情欲在现场流动,观看拍摄的男友被撩拨得饥渴难耐;拍摄完成后,他迅速拎起大包小包,牵我走出摄影工作室,急切寻找一辆能载我们回家的的士。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络绎不绝,世界快得像是迅速按动快门的瞬时镜头下模糊的轮廓、朦胧的叠影。我静静看着,似乎抽离世界身处另一个时空;似乎还有另一种时间,正缓慢平和地,在我体内蠕蠕流动。


两种极大的时差,把我和世界彻底分开来。像是电影主角恍恍惚惚、误打误撞地走出了电影,再回看荧幕,发现生活不过是一出戏剧,一场梦境,一幅全息幻象,我看见了“大我”在导演生活,把一切细微末节——街道,车流,人群,斑马线,红绿灯,我的男友,和我们之间急需宣泄的情欲等等——设计得如此详尽,以至于我们以为,人间是真实的。


其实,这不过是场梦境。


我就那么醒觉过来。


我就此成为异端。不知何处寻找同伴,不知是否真的有同伴,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凉、孤独、空寂与虚无向我猛得袭来。世界是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看不清前路,由此竟生出对未知的恐惧。我想回头了,想回归主流,想回归乌合之众,想栖身人群以获得安全与舒适。我和猛然瞥见的“真我”拼命对抗,用紧张对峙松懈,用控制对抗失控,两种力量在我体内绞打,我开始恶心,反胃,想吐。那种生理性的强烈不适,最终彻底淹没那日下午我与男友激烈疯狂的性爱,成为我初次使用LSD最深刻的记忆。



3.

“反正没有要紧事,今天我们一起吧。”


下午四时,L城已经开始日落。一束红光穿透深蓝色的玻璃,折落在灰色地毯上。我坐在酒店床头,男友向我伸出手掌,掌心落有两张棕红色、八分之一邮票大小的纸片。


那是我第二次与LSD相遇。异地长达半年,我和男友终于挤出时间,一同前往L城度假。男友期待LSD能为难得共处的情侣带来放肆的性爱,我则抱着假日无事、不妨一试的态度答应了他的邀请。那时我们使用LSD仍是为了娱乐,根本无法料及接下来三小时,它将如何扭转,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们将纸片贴在舌尖,脱光衣服,钻去被窝,闭上眼睛,拥抱,亲吻,抚摸。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似乎要往另一处时空去。世界消失了,只留了一条幽暗隧道。我往隧道深处走去,看见过往幕幕,在隧道中回溯。


我看见了因别人而痛苦的“我”。幼年因哭闹不止被母亲甩耳光的“我”,初中流着泪控诉母亲偏爱弟弟更多的“我”,高中跪在地上求父亲不要再因为早恋打我的“我”,毕业后为了竞争而冷漠、为了生存而压抑的“我”,工作后为了迎合社会评价不断攻击自己、抑郁长达五年的“我”......


我看见了到因“我”而痛苦的“别人”。被“我”出口伤人的母亲,被早恋的“我”一次次欺骗的父亲,被“我”伤害过的朋友,在与“我”竞争中失败的同事,以及万千被“我”因为生存而写的政治宣传文章欺骗的读者......


我看见了向“我”倾诉痛苦的世人。被家暴的女人,被猥亵的男孩,被囚禁的政治犯,上诉无门的底层,靠服药才能入睡的公司老板,政治联姻后无性无爱的官员,有无数财富却治疗不好女儿癫痫的投资人......


原来世人皆痛苦。无法摆脱的傲慢,自私,冷漠,虚荣,自负,自恋的「小我」之苦;无法逃离的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的轮回之苦;无法克服超越自身去关爱他人的「分别心」之苦;无法逃脱渴望名利,财富,认同,理解,懂得,赞赏,注视的欲望之苦。


世人皆痛苦。


痛苦因渴爱。


我即为世人。


顷刻间,时空隧道灰飞烟灭,世界天塌地陷,山崩地裂,洪水滔滔,火山烈烈。


火海中,我与世人一同翻滚、挣扎、呼喊、求救。


我开始大哭,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似乎要把身而为人的所有苦楚,通通倾泻出来。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听到男友的声音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在呼喊我,一次又一次。我想告诉他我看到了地狱,看到了投胎,看到了轮回,看到了世人的灵魂在火海中翻滚,可我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一句话。我的呼吸紊乱,我的身体止不住发颤。


“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每一句发问都让我绝望。


为什么你看不到?为什么你不是我?为什么我们身体如此贴近却终究是不同的个体?为什么人类的意识被限制在自身小小的头脑之中,以至于我们永远无法对他人存有真正的理解,感同身受,悲悯与爱?


我歇斯底里地哭。


为了身而为人注定的孤独,必经的苦难,必然的创伤。


哭了好久好久,我的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火山慢慢止息,洪水渐渐消弭,我听见清脆的鸟叫从远方传来。再也没有「小我」永不停止的评论、判断、诠释、辩护,再也没有对立制造的困境、麻烦、矛盾、冲突,只有清风,青草地,玫瑰和曼陀罗,只有诗歌,音乐,舞蹈和画作。我听见了莲花在雪山上盛开,小孩转动经纶,人们对寺宇里的图腾顶礼膜拜。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平和,美好和爱紧紧包裹着。


沐浴在爱之中,我怀抱着敬畏之心,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原来知识不等于智慧,语言常带来分离,思考不等于觉醒;原来耶稣和佛陀伟大之处并不在于道理和教义,而在于他们的生命和行动,他们熟稔人世不完美,却依然热爱人世,他们深知人性无常,却倾尽一生助佑世人;原来伟大的艺术家都与造物者惺惺相惜,他们在作品中承接来自神的使命,去接纳与宽恕人性,去对世人施以怜悯,慈悲与同情;原来无论人类多么不同,终将殊途同归,终途里没有冲突和评判,只有对万物的臣服,接纳与爱。


我不再抽泣,不再颤抖。


又过了好久好久,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4.


“你怎么了?” 男友轻轻问我。 


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像是刚降于世的婴儿,天花板,壁纸,电视和窗外已经阴落的天,世间一切都让我好奇。


“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男友说。


“我说不出,而且,说了也没有人能懂。”


“那就不说”,他抱住我,“过去的伤痛,哭出来就好了。”


也许,他能懂。 


”不止如此。你能理解吗?我看到了轮回”,我说。


“我能。有一瞬间我觉得,你是在为全人类而哭泣”。


我往他的怀抱深处钻。我是多么幸运,才会在这一世,遇到如此安宁的拥抱,和如此深刻的懂得。


“刚才我一直问你怎么了,你听到了吗?”


“抱歉,我当时顾不上你。”


“不用道歉。我知道的。所以我后来就抱着你,不停地说,我在,会一直在。”


生而不同有什么关系,有爱就好了,能不能理解又如何,愿意理解就够了。一瞬间,我想,未来也许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将我们分开。


四下无声,我们静静地拥抱。他用双臂紧紧环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脾肺。


许久后,他开口,“真神奇。我也好想吃你吃的那一片。”


我被他的稚气逗笑了。我多想告诉他,神奇的不是那一片LSD,是过往的一切,途径的人,遇过的事,看过的书,走过的路,犯过的错,受过的挫,流过的眼泪,所有所有。曾经无数次,我那么羡慕男友的生活,有相对优渥的家境,相对幸福的童年,相对健全的教育,在相对有爱的环境下长大;也曾无数次在深夜盘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比常人对生活,尤其是那些更为疼痛的细节有着更为灵敏的触觉。如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疼痛是如此宝贵的财富,它不仅带来成长,更带来智慧与醒觉,而我是如此幸运,是那个被选中去经历它,体验它,书写它,记录它,从而替更多人消解它的人。


我不再羡慕任何人,我珍惜这一世身而为“我”的体验。


谢谢。我没有说出口。可我知道,该听见的,都已经听见。 



5.

从L城回家后,一些变化在生活显现。最大的改变是,那种步履匆匆走在人群中却不知何处去、那种他人大笑时我痛苦不已的孤独感,再也没有了。还是会低落,偶尔也会焦虑,但大部分时候,我沉默而平静,观看万事生发如观看流水潺潺,安然地享受其中。


我不再寻找快乐,当下已让我喜悦。我不再奔向终点,路途已让我惊叹。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试图用运动,冥想,灵修,阅读与社交等多种方式自我疗愈,但最终,是那天的LSD,让一切有了爆发性的成效与结果。这不仅是因为那场大哭让我将过往十多年的伤痛倾斜而出,让我得到了一场成人社会里,极为罕见的,彻底发泄与释放;更重要的是,那次经历让我脱离“小我”,带我去往另一个宇宙,让我在陌生之境亲自体会到了人类意识的整体性,体会到给“我”造成痛苦的人,自身有多么痛苦;而“我”给他人造成的痛苦,又将如何以一种更猛烈的方式,反作用于自己身上。


人与人不止相似,人与人本是一体。人人都渴望爱,唯一的解法是,先给予爱。


为了理解LSD给我带来的变化,我重新阅读起了相关资料。 


原来,用LSD治疗神经及心理及精神类疾病早有传统。在LSD风靡西方精神医学界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LSD被治疗师视作灵丹妙药。那时LSD名为启灵药(psychedelics),意即“启示心灵”,而非更为贬义的“迷幻药”或“致幻剂”(hallucinogen);患者服用LSD后的体验被称为灵游,意即“心灵旅游”(acid trip);而指导服用LSD治疗师,则有“心灵导游(trip guide)”之誉。


当年的美国上流阶级,尤其是好莱坞明星,常花上百美元向治疗师购买LSD精神放松疗法,并在接受治疗后,兴奋地对媒体分享体验,言语弥漫着诸如“脱胎换骨”,“觉知超越了感官”,“沐浴在爱、美、和平之间”,“只剩敬畏、荣光、感恩”等神秘主义词句。


在使用LSD之前,我对此类“使用感言”的理解,总有种雾里看花的困惑;而在亲身经历LSD后,浓雾陡然散去,我能轻易进入每个词语背后,广阔而深远的新世界。曾经我也好奇,为什么使用者们会对一场“由化学药物引起的视觉反应”信以为真,甚至会因此改变自身;如今我似乎能给出回答:灵游之旅的所有感受都是真实的,甚至比日常生活更真实,更强烈。


因为经历那趟旅程的,不是身体与五官,而是意识与心。


如此颠覆认知、脱离日常的化学药品,注定很难在现实栖身太久。六十年代中后期,LSD流入街头,媒体出现大量服用LSD导致精神崩溃、恶性幻觉、自杀身亡的负面报道,以致LSD被文化界、科学界迅速抛弃,且被多国政府划为禁药。


直到这世纪初,LSD才再次公开现身媒体界和科研界。跌落长达数十年,LSD的推广者和使用者如今更为深刻地明白,如此强大的化学药品,若没有使用规范加以限制,对个人,对社会,的确会有伤害。


坊间的使用变得谨慎起来。硅谷不少程序员日常使用LSD,但剂量大大减少;科学家仍在探索LSD治愈心理疾病的可能性,但研究方法更为规范;也有学者利用LSD研究大脑与心智的关联,试图揭开意识的谜团,但探索的方式不再只是收集神秘主义证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大脑造影工具。


每天,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地下诊所,都有不同学派的治疗师为特地求访的游客开启“灵游之旅”。他们不以LSD为乐,而是希望借此治愈来访者过往伤痛,最大程度开发其个人潜力;他们大都有专业医学背景,有执业证照,有自成一套的使用规范和仪式章程;他们甚至对诊所布置、物件摆放、诊室背景音乐的诸多治疗细节都有讲究,以保证来访者能最大程度、得到最为舒适的灵游体验。 


今天,不少LSD的支持者试图将其从地下推入主流,而最被寄予厚望的途径是,借鉴大麻合法化的路子,先在药物研究中使用,再逐渐渗透文化,进入日常。


我总觉得,某种程度,这几乎是,必然的趋势,只是需要时间。


这不仅是因为我亲历其中,尝到了些许甜头,还因为我从未见过任何简单、粗暴的封禁真正制止了人类行为。性如此,LSD亦也如此。从人性角度,若非禁果,它又有何尝试的必要?与其封锁地下暗生疮痍,倒不如摆来台面公开研究,探索使用方法,制定使用规范。毕竟,如果不将“灵游之旅”贬为“嗑high的臆想”,而是谨慎审视、理性对待,那么,它可被探索的侧面实在太多了——为什么LSD能激起人类意识的游动与变形?为什么灵游中人人能看到不同的影像与敘事?这些影像与敘事如何关联人类潜意识、反应生活日常?科学和神秘主义从不冲突,前者可成为探索后者的手段;而后者,也可为前者提供启发和灵感。也许某天——五十年后,又或者一百年后——LSD不再是被人为划定的禁区,而是日常生活中,能帮助人类更好与他人、万物、以及宇宙相处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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